主業賣魚,副業寫作:訪林楷倫《偽魚販指南》

2022-05-10
作家
洪啟軒
活動攝影

小說出道:「非虛構散文」亮相

只要留心近年台灣文學獎的場合,就不可能忽略林楷倫的名字。從他2020年開始投稿至今,舉凡台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再到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組榜單赫赫都鑄有他的名字。一篇〈雪卡毒〉被評審群譽為「神作」,而後又以〈溪底無光〉連續登上林榮三文學獎的殿堂,小說總是出現魚類與捕魚者的身影,他說:「我把自己切碎在小說裡,可以輕易調動自己,做出我最華麗的表演。」他的小說讀來並不舒服,卻相當真實,那拳拳到肉的擊破點,讓閱讀者彷彿時不時不意被刺,因而更顯現出人生無奈又荒謬的況味。

但第一本作品挑戰「非虛構散文」,卻是他早早埋下的計畫。寶瓶出版社接洽得更早,比文學獎的名字還要更之前――在「想像朋友寫作會」粉專刊出他的第一篇散文後,總編輯朱亞君便把潛力新秀搶先標下來了。這竟也符合林楷倫的出版構想:「小說呈現的是另一個形象的我,但我想先展現『我是誰』。我想用不那麼純文學的角度,讓大家看到真實的人生。」《偽魚販指南》確實輕易可讀,但小說家的筆法仍在,透過講話、過程的敘述,沒有過多的文學技巧修飾,只用短短的結語,帶出漁市場的腥色海味與人情世故。

主業賣魚:副業寫作

攤開《偽魚販指南》,作家的人生被曝曬在陽光底下。從小開始學習賣魚,及至讀交大研究所,林楷倫的人生總是跟魚、魚販、漁市脫不了干係。那是從祖父輩留下的「家業」,但既名為家與業,就有它的karma(業障)與包袱。「我太太生產之後,父親第一件事,是繼續向我借錢。」聽起來很悲傷的故事,他卻說得很淡然。嗜賭的父親沒有改過志向,而子繼父債,林楷倫也就硬壓著自己還。「我打電話到地下錢莊,才明白一件事――他或許覺得我會一直被他綁在魚販攤子上,所以才這麼有恃無恐。是那個時候,我才下定決心要離開。」說來悲傷,必須直到跟父親、原生家庭脫了關係,他才能改做餐廳配送――還是在賣魚的路上。

不像以往工作到昏天暗地,現在他把工作時間壓在四到五小時左右。剩下的時間呢?「我就做我想做的、能做的事:陪小孩,跟寫作。」雖然相比賣魚人生,寫作這條路報酬相對低了許多,但卻給了他極大的快樂。「這也是為什麼這本書說是『偽』魚販,因為我不想/假裝做好魚販,實際上是作家、父親。」三年多沒去漁市,為了書的素材回去攝影,他總覺得近鄉情怯。「那些熟人肯定不知道我們這是在幹嘛。」他笑著說。他自比自己的寫作為「攝影機」,鏡頭藏得好好的,不會讓人感覺不舒服。角度平視,沒有高低之分,當然也無所謂攝影鏡頭的暴力。「我像是平視的旁觀者,做類似田野調查的事――但不居高臨下。我想寫的,就是『我們』――這些魚販的人生。」因而《偽魚販指南》出現的小人物如〈背骨仔〉、〈女人魚攤〉裡的各種魚販,才如此鮮活可愛,鮮明且亮眼。

「海鮮」文化 vs.「海洋」文化

談起魚或者書寫魚,一般直覺閃過的名字是廖鴻基與他的「海洋書寫」。不久前才採訪過廖的林楷倫說得倒是直白:「我認為,廖鴻基也是一種『職人書寫』啊――只是那時還沒有這個名詞而已。」比起嚴肅的海洋文學,他認為職人書寫面向的人更多。「群眾可能是非文學的讀者,寫作風格更為個人化。」像老婆、岳父、岳母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比較起來,廖鴻基的虔誠,像是對海洋的責任;而職人書寫如林楷倫、林立青,則必須對他們書寫的群眾負責。他說道自己的觀察:「有些地方是相同的,只是我想從哪裡寫就開始寫,生活、職業背景不同,如此而已。」另一方面,他也對說著「台灣只有海鮮文化,沒有海洋文化」的道貌岸然者提出質疑:「所以怎麼了嗎?為什麼海鮮文化就是低劣的?」他認為《偽魚販指南》就是他自己的「除魅」過程,儘管不那麼崇敬海洋,跟隨金錢隨波逐流,但那就是生命的原始樣態。例如書裡寫〈颱風假〉,魚販們總為了「颱風價」樂不可支――畢竟再醜的魚,遇到了颱風都要翻倍;又或者「時價」二字,要如何不懂裝懂,跟店家斡旋,展現的是海鮮文化的底氣。他很不服氣,「資本主義社會,為什麼不寫錢?好像寫了就是庸俗。但那明明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人的內在驅力啊。」因此他的小說充滿算計,主角愁苦著錢要從哪來又要從哪去,全憑的是生意人的頭腦與直覺。如此想來,海鮮文化也並非如此俗不可耐,甚至有些近人的可愛。

半路出家:個人風格的磨練

相對於同輩寫作者,「半路出家」的林楷倫錯過了被稱為「早慧」的年紀,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惜。他說:「相對來說,我能夠用比較成熟的眼光來寫作。」小說隨他調換題材,出發的視角蹲得更低,例如〈溪底無光〉寫「執迷不悟」的簽賭人生,就完全不像是初生之犢願意挑戰的選材。「其他小說家可能還在寫『我要怎麼選擇』,但我已經讓主角在談『為什麼做了這個選擇』。」這是他獨門、經過歲月洗鍊的痕跡。

同輩裡,他最欣賞的作家之一,是寺尾哲也。「我覺得他跟我一樣,不是懂得擴張,而是懂得節制在自己所知的領域裡, 把話說在對的地方。」面對早已出道甚久的七年級作家,他的方法是盡量避開他們的作品,拒絕模仿,也繞過了題材的相似性問題。「我很少看台灣文學。」他說,不是不好看,而是怕看了就少了個人風格。林楷倫目前已經發表的作品,題材的可能性與自由度都已確保自己能做到最大化,剩下的就是個人風格的養成了。

採訪過程中,我不時看見一顆新星的眼中閃現光亮,他歪著頭有條有理地述說自我,是相當具備自我意識的寫作者。或許正如朱宥勳在序中盛讚的:「(林楷倫)不是『新生代』的前段班,是文壇的前段班。」那種收放自如的才調,把人物刻畫細膩的真實感,早已超越同齡寫作者的社會經驗,使「職人書寫」似乎又更往前擴張了版圖一些。且讓我們從《偽魚販指南》認識生猛有情的漁市及林楷倫的人生,再準備期待下一次他將端出什麼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