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智的感悟——讀吳錦發詩集《母親》

2022-04-01
作家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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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錦發年輕時寫詩也寫小說,而以小說家聞名。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先後出版《放鷹》、《靜默的河川》兩部短篇小說集,也曾獲得吳濁流文學獎的肯定;1987年又以《春秋茶室》榮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獎,成為備受期待的優秀小說家。多年來,文壇都將他歸為小說家,忘了他也曾寫過詩,並且能寫詩。

 

吳錦發的第一本詩集《生之曼陀羅》出版於1997年,以禪意寫詩,但並未獲得詩壇重視;2008年出版第二本詩集《我族》,以寫實筆調,詩寫台灣政治、人權、社會與文化,其中如為成立人權園區而寫的〈傷痕〉、為綠島墓園寫的〈在這裡,我們撒下百合的種籽〉等詩作,已經趨於成熟,而且展現了他既寫實又浪漫的詩風。

 

到了2019年出版詩集《風起》之後,他的詩作題材更為寬廣,他寫人到初老的感慨、寫對政治與公共事務的感觸,寫人間情誼的懷念與感傷,既溶入了他早期對禪詩的體悟,也以淺白的語言刻繪人間的萬象。這與他的閱讀有關,也與他的詩觀有關。詩集〈自序〉中,他簡要地提到自己的詩觀是「詩是神賜的語言」,「神的語言,即心的語言,詩的語言。」詩集出版後,他在臉書中如此說道:

 

我比看小說更早期便看詩,只是當時我看台灣詩看不懂,看日本、美國翻譯詩、甚至俄國萊蒙托夫和普希金的詩卻常感動莫名,更不用說泰戈爾、奈都夫人的詩。直到看到笠詩群的詩,好像懂些了,所以一路唸下來也試著寫下來了,只有一個感悟:詩,一旦走上雕硺文字便誤入歧途了,錘鍊情緒與智慧才更重要。這是我的執念。寫實主義融合浪漫主義,力量是驚人的。

 

反對詩的文字雕硺,強調詩想的錘鍊,以寫實題材入詩,要求「情緒」與「智慧」入詩──此一詩觀,同樣具體呈現在《母親》這本新出詩集之中,吳錦發稱之為「言靈」(即「語言的靈力」)。這種靈力,在評論家宋澤萊為詩集所寫的〈跋〉中,具體顯現在「公義心」和「精神昇華(智慧的言語)」兩種特質之上。

 

《母親》共分四輯。輯一「一個人的啟示錄」以他受洗後讀經的感悟為主,以對話(禱告詞)的形式來顯現聖靈的啟示;輯二「母親」以母親為主角,從母親生前、生病、去世寫到母逝之後的思母之情;輯三「今天,還活著」從香港反送中寫到武漢肺炎,從疫情日常寫到緬甸政變;輯四「蜉蝣之生」寫入老之後的生活起居和對生命的感悟。

 

這四輯中最動人的莫過於「母親」所收21首詩作。從首篇〈媽媽唱兒歌〉到末篇〈夢之言〉,吳錦發以不同的視角呈現身為人子的思母心境,語淡而情濃,詞簡而義深。如這首〈安全距離〉,寫疫情期間探視病中母親的詩作:

 

疫病狂舞

久未探視母親

媽媽健談一個下午

坐在遠方,我戴著口罩傾聽

 

你嫌棄我無用了嗎?

臨走前

母親突然問我

冰層在海面下

崩裂。

 

短短九行,力道萬鈞。這首詩的寫法不炫耀現代詩常用的意象雕琢,而以蒙太奇畫面呈現。第一段是戴著口罩的兒子「坐在遠方」探視病中母親的畫面;接著的是第二段兒子臨走前,母親的問話「你嫌棄我無用了嗎?」的畫面。兩幅畫面淡出與淡入之間,寫盡了疫情之下兒子與母親相見的遙遠距離;最後兩行「冰層在海面下╱崩裂」則是第三個畫面,寫盡尚未死別就已嘗到的生離之苦。

 

類似的筆法在本輯中尚有〈肚臍〉、〈鑰匙〉、〈廢墟〉、〈情之暮〉、〈敲門〉、〈慈音〉等。這些短詩的處理手法,都相當俐落乾淨,不渲染情緒,而以冷靜的畫面營造情境的誤差,凸顯心境的起伏和深沉的人間之愛,頗能看出吳錦發作為小說家、導演,擅長抓取鏡頭,通過畫面敘說情節的功力。邇來現代詩壇有「小說詩」的倡議,吳錦發的這類詩作足為典範。

 

除了以小說敘事手法寫出的佳作,這本詩集的另一個特色就是具有悟境的警句警語,也是宋澤萊所說的「智慧的言語」。吳錦發年輕時喜愛禪宗,也曾迷醉於日本的短歌、俳句,入老後受洗於基督,前者洗鍊他的詩語,後者啟示他的詩旨,發而為詩,自然充滿智慧和靈機。隨手舉〈風睡了〉為例:

 

竹葉搖動

你會說:風活了嗎?

竹葉靜止

你會說:風死了嗎?

 

也不過就是風偶爾睡了

偶爾醒來

 

現在你睡了

我醒著

當然也會有我睡著

你醒來的時候

 

如果今夜

我們恰巧一起醒來

我們就一起搬弄夜風

搖動竹葉成綺麗的舞姿吧。

 

這首詩是悼念去世作家郭漢辰之作。何為「死」?何為「活」?是詩究問的課題。根據詩後附註,第一段典出《聖經》:「風,不知由何處而興起,也不知往何處而消失,唯有從活水和靈而生的,才得以永生。」第二段典出馬丁路德:「死亡不過就是睡了。」吳錦發以聖經教義入詩,前兩段寫來看似簡易輕鬆,實則是融入生死奧義之句。後兩段以抒情之語「現在你睡了╱我醒著╱當然也會有我睡著╱你醒來的時候」,寫生死兩忘之情,因而特別瀟灑動人。生命有時而盡,但真理不滅,真情無損。這是一首充滿愛與智的感悟之詩。

 

作為一個寫實主義的作家,《母親》這本詩集中也有不少直面政治、社會和新聞議題的詩作。延續前一本詩集《風起》的題材,他寫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寫疫情下北京的封城,寫台灣的命運,都相當動人。如〈逆──致香港〉:「火被柴燒了╱光被暗照亮了╱太陽被雪融化了╱死被生喜悅了╱╱港啊╱那年輕的靈魂╱被地獄逼出了香味。」短短七行,就寫出了暴政之殘忍與逆行,以及香港青年無懼於暴政威逼的不死靈魂。這首詩以反諷的語言,一方面凸顯暴政壓逼之可恨,一方面則彰顯抗暴者抵抗之可貴。一個文本可作兩種詮解,吳錦發所稱的「言靈」,大概就指這吧。

 

用生活的白話寫詩,寫出愛與智的啟發與感悟;用小說敘事語法入詩,展現場景與畫面的鏡像效果。這是吳錦發《母親》詩集值得讚嘆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