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旅行,唯有旅行——讀李桐豪《不在場證明》

2022-04-01
作家
蕭義玲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習慣到訪的那家餐廳僅提供《壹週刊》一種雜誌,所以我是忠實讀者。我常常翻閱一篇篇羶色腥如前菜與沙拉,便在後幾頁的「天涯任我行」專欄暫停。餐點到後開始一口菜飯一段文字,慢慢吃慢慢看,翻頁便喝飲料,一頓飯的時間,腦中指南針微微動了一下,已然去了地球彼端又回來,我也記住了這位作者。

不多久傳媒生態丕變,從報章到網路,從《壹週刊》到《鏡周刊》,從大眾文化到純文學交混,仍常看著李桐豪出入於娛樂記者/旅行者/文學創作者乃至網路新聞台,或通俗喜感或文青氣息的書寫。2022年初,全球新冠肺炎已然變種為omicron,但當一個新書書訊《不在場證明》突破大疫封鎖,直抵我的電腦螢幕,眼睛一亮,食指往下滑動,又發現那本17年前(2005)已斷版的《分手絲路旅行》一併再版;更欣慰的是,白色書腰中那節久違文字反骨依然:「從今以後,只要能夠傷害你,讓你痛苦的事,我都會盡量去做」,遂手指一個點動,從《不在場證明》到《分手絲路旅行》,連同作者的青年到大叔之年,一併買下了。

被分手的詛咒與被祝福的旅人

《不在場證明》為一本收錄過往《壹週刊》專欄「天涯任我行」的部分文章,與刊登於《自由時報》及被選入「年度散文選」的系列遊記,再加以刪寫的31篇散文合集;而書本之外,現實生活的李桐豪已然是一個曾經造訪過78個城市、43個國家的專業旅者。然而不論作家實際進行了多少場旅行,我以為李桐豪的旅行書寫,自旅行視角至書寫風格,皆與《絲路分手旅行》(2005)的那場旅行密切相關。這場旅行緣於「我」想要逃避青年有為的前任情人對自己所下的:如此懶散過活,至30歲一定窮困潦倒的詛咒,因此29歲的最後一個月,相偕旅伴,自上海出發展開一場絲路之旅。表面上是分手之旅,但骨子裡幾乎是一場對決資本主義價值觀的生命壯遊了。

然而這場旅行書寫為何好看?除了被設定為一本:生活與感情都陷入停滯,卻抗拒被裁斷為魯蛇的分手之旅,讓讀者容易產生共鳴外;我以為最主要原因是:即使這是一場取回自尊的旅程,踏上旅程後,這位旅人並無法真正掌握或證明什麼,也正因為如此,在堅持朝向目的地前進的過程中,「我」對人事物的因應,以及對種種外在景觀的看見,便成為這趟旅程最引人注目處。如不帶地圖,卻以《笑傲江湖》、《書劍恩仇錄》與《大唐西域記》等小說為導覽;又不拘經典與通俗,時而置入卡夫卡、波赫士、張愛玲或周星馳電影等等視角,使外在地景產生多層鏡像;而旅行的態度,在戒除網路外,更具衝決現代僵化生活之勢:每到一處,便是無計畫的散漫遊逛,襯以流行情歌的記憶;而旅途遷移,或公路鐵路,或車廂或星級賓館與骯髒旅社,不僅是地景與身體的移動,更因旅人的憤青脾性,凸顯出空間迷走與抵達間的張力;至於資本主義價值觀的不斷竄出,更向旅人逼問為何旅行?如何旅行?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往喀什之前,「我」與自駕司機艾肯,因為討價還價而有一番爾虞我詐攻防,就在「我」用計讓艾肯陷入文明陷阱時,一個反作用力,艾肯一句:「沒錢?窮光蛋怎麼可能出來旅行?窮光蛋就別出來旅行。」羞辱的深水炸彈浮出,一次性地便殲滅了「我」的自信。但也正因為「我」已然在路上了,一個反面思考,如此情境不正證明了: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旅行,而且我正在旅行。咒語瞬變成神諭,真如唐三藏絲路取經,旅人也取回所需要的經:「我知道我的人生是有選擇的。」魔咒解除,再啟程,「我」已然是被祝福的人。抵達帕米爾高原,眼前雪地為旅人示以超乎言語的美麗,在這萬事萬物都被改變一刻,只能以全幅感官去感覺去記住,我想,那便是旅行讓李桐豪成為「旅行書寫者」一刻吧。書道:「我喜歡帕米爾高原,像是喜歡任何一個字面上有極端意味的詞彙那樣喜歡著帕米爾高原。窒息。末日。盡頭。極限。南極大陸。邊緣。這些關於極端的字眼我都喜歡。明白了限制,才會有自由。我期許地理的盡頭可以是心理的盡頭。走到底,抵達巔峰,看過了美麗風景,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便心甘情願地走下坡了。」

直到世界盡頭:密室逃脫的邊界越境者

心甘情願走下坡,當然仍得回到資本社會體制內。資歷來看,李桐豪的工作轉換於編輯、記者與傳媒之中,而在《壹週刊》旅遊記者期間,旅遊不只是工作,也獲得主事者的龐大金援與支持,真正實現了往世界盡頭去旅行的夢想。然更多資源的支持,也意味著對廣大受眾的考量,而形成書寫限制;但透過篇章擇取與敘事刪改,我以為這本《不在場證明》,以其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旅行視角與書寫功力,已然是《絲路分手旅行》的延續、轉化與深化了:更敏銳多元地將流行與古典、通俗與經典的視野交揉至地景,使旅途滿布情感經歷;而較之《絲路分手旅行》的青年氣息,時至中年的旅途體悟以及追想敘寫,皆見淬鍊後的沉澱之跡,好看之外,已然可觀。

《不在場證明》分三輯,輯一〈環遊世界殺人事件〉是從最佳謀殺城市紐約出發、又至倫敦貝克街、英國布萊登、尼羅河以迄日本九州,七段與推理、謀殺小說相互交涉的主題旅遊指南。因為現代的自動化生活已然無法喚起個體激情,故而如此與文明生活拉開距離的主題旅遊,遂如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所說,是以「距離」造成視野變化,使人擺脫日常生活。從這裡看《不在場證明》,旅行的冒險與征服本質,不正與謀殺與推理的線索相契?都在面對現實密室的突圍,為的是取回專注與強度生活氣味。

輯二〈密室逃脫,直到世界鏡頭〉,是有「世界盡頭」控的李桐豪,橫跨歐亞美非四大洲,18篇不斷往世界盡頭去征服與冒險的旅程。雖說往世界盡頭,但從多篇被標以「分手」與「動物園」的篇章,我以為透過火車、飛機、船舶與行路,旅人渴望抵達的,其實是現實時空被抖亂又復清明一瞬,夾雜著景物本身所看到的愛情或歷史的新面目。這群旅人來路多元,最主要是〈春光乍洩〉的何寶榮與黎耀輝,也包含村上春樹、少年達賴、少年Pi乃至鄭和……,當然還有李桐豪及被導覽的我們,都在旅途了。雖說往世界盡頭去,但旅途的忽然感悟或一瞥常常讓我印象深刻。如一趟世界盡頭斯里蘭卡的中途,自坎迪湖邊飯店醒來:「天亮了,未散的霧氣洗去了種種顏色,僅剩下黑與白,水墨一樣的風光,偶爾一隻飛鳥掠過如缽的湖面,泛起點點漣漪,旋即恢復平靜。那風景頗有禪意,彷彿盤在樹下,立地即可成佛。」

何止眼睛,心也被洗亮了。

春光乍洩:最遠與最近的不在場證明

抒情性最強的是第三輯「愛的偽證」六篇。像是旅人的邊界行蹤有了回返,而這樣的回返竟又成為最遠且孤獨的旅行。或是已然無法標註地點的飛機上與小時的自己相談;或是在紐約重會男孩時代的自己與戀人;或是與那位開啟絲路之行的前任男友再同遊印度班公措;或是旅回台南,穿梭在小鎮古樸的舊書店,相遇一位愛書少年的苦澀青春,看到昔時的鐵工廠老闆父親。很喜歡最後一篇,是父親去世後,與母親同遊東京,明明是芭樂基本款的套裝行程,在雜揉著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與今村昌平《楢山節考》的情節視角下,母子間的參差行步、齟齬不斷的日常應答,生命被剝奪卻帶不走的一切,又將愛的偽證一一拆解成愛的明證。

關於愛,我想,是旅行的最近也最遠,最遠也最近之處吧。

寫到這裡想著如何終結書評?來呼應一下作者好了,不必拉開距離至世界盡頭,台南、花蓮與蘭嶼皆可,身旁工作環繞,嗚嗚,好想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