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用力開花的千鶴們:關於楊双子與楊千鶴

2022-03-06
作家
楊翠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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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新世代作家楊双子出版長篇小說《臺灣漫遊錄》,因為小說本身操演「託名虛構」的書寫手法,而出版社的行銷策略也刻意強化真實感,因而引發各種不同層次的爭議。

2021年,《臺灣漫遊錄》獲得文化部金典獎,波瀾再起。爭議的核心問題,大都圍繞著:託名虛構的倫理邊界在哪裡?出版倫理的邊界在哪裡?作者與讀者、評論者之間的倫理關係是什麼?這個做法對作品是加分還是減分?

《臺灣漫遊錄》全書主體12章,以12道台灣庶民宴席料理為名,描寫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與台灣通譯王千鶴,兩人一起沿著台灣縱貫鐵道旅走,觀察風土人情,品嘗食物,討論味覺所含涉的內面文化,還有兩人隱然流動的百合情誼。

被小說虛構為真實存在的青山千鶴子,1913年(大正2年)出生;1938年(昭和13年)受台灣總督府邀請,來台巡迴演講,她將台灣見聞寫成遊記發表在雜誌;1954年(昭和29年),她將遊記改寫為小說體《臺灣漫遊錄》出版;1970年(昭和45年)再版,女兒青山洋子寫了一篇後記;1990年的中文版,又多了譯者王千鶴的「譯者代跋」,以及王千鶴女兒吳正美的「編者代跋」;最後,2020年的《臺灣漫遊錄》也有一篇作者楊双子署名的「新版譯者代跋」,以及書前一篇日本評論家的推薦序。

除了小說主體,這一篇推薦序、一篇後記、三篇代跋,其實也都是虛構小說的一部分,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序與跋。除了書封與行銷,這也是被討論的焦點之一。我認為託名虛構的倫理問題當然可以討論,也需要從更多不同面向對話。不過,小說操弄虛實的倫理邊界,不是我這篇文章要談的。我想談的,是小說與另一個真實的曖昧勾連。我認為,這個「託名」非常有意義,卻被前述更表面更形式的「託名」給掩蓋了。

《臺灣漫遊錄》,一部小說,兩個千鶴。這不是遊戲意義上的命名趣味。無論是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台灣通譯王千鶴,或者我們手中這部小說《臺灣漫遊錄》的作者楊双子,都明確地勾連著一個真實人物,日治時期台灣女作家楊千鶴。而這樣的勾連,也不僅止於一般提及的「致敬」意義,更多的是跨時空的交會與結盟。

百年追求,當年此刻,其心如一。楊千鶴,或者說,楊千鶴們,是前一個世紀曾經綻放過的光,開放過的花。簡單的致敬只是借名,而真正的交會,則是沿著光路與花徑的標記,接軌疊步,重新詮釋前一個世紀的楊千鶴們,以及這個世紀的我們自己。

楊千鶴是誰?

楊千鶴是一個幾乎曾經完全被遺忘的女作家。

一九九○年代以前,即使是剛起步的台灣文學研究圈,也只有極少數人聽過她。如果我記憶沒錯,楊千鶴首次以女性寫作者身分,重新現身台灣文學圈,應該是在解嚴後的1989年。這一年,她陸續赴日本參加筑波大學舉行的台灣文學國際會議,回台灣參加台灣筆會舉辦的歡迎會,以及在台南南鯤鯓舉行的「鹽分地帶文藝營」。但是,楊千鶴真正進入在地的台灣文學研究學術領域的視野,應該要到1994年,這一年,清華大學台灣研究室與賴和文教基金會合辦一場「賴和及其同時代的作家:日據時期台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

說這是戰後台灣文學研究界第一場「盛會」也不為過。因為在此之前,大多數台灣文學研究者都是民間學者,少數即使身在學院,也只能默默做研究,無法將它們當成學術成果,無助於升等與提升學術位置。而這一次,終於有一場由國立大學主辦,以台灣文學為名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跨世代作家與台灣文史研究者盛情齊聚。

也就是在那一場會議中,楊千鶴首度以台灣女作家身分發言、被研究,從而被更多不同世代研究者認識。我還記得她的現場發言,聲音清朗宏亮,臉容透著英氣,她談著自己當年的寫作,對於自己的日文操演和文學能力,沒有絲毫虛矯的客套。她幾乎就是直率地說,當年我就是這麼努力,這麼優秀。

學術會議後的餐會中,我與楊千鶴,以及一些日治時期本土男作家同桌,楊千鶴性格爽朗健談,帶動全桌笑語歡騰,餐會氣氛熱絡。不久,她有事先離席,留下來的同桌男性前輩們,對於當年還是青年的我不太設防,開始自在交談,逐漸帶著笑意評論起楊千鶴,「千鶴啊,從以前就足有自信,刺耙耙,相諍毋認輸。」

這個歷史性的評注,更多的真實,是要逆讀的。我讀出楊千鶴的堅毅與自我要求。當年,作為一個台灣新女性,她必須維持自信、堅定、優秀。

作為台灣人,她經常挺身抗議日台不平等。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日本帝國大學(台大前身)理農學部擔任助理,看見第一份薪水單與日本同事的巨大落差,她當場憤而辭職。第二份工作,因受西川滿賞識,引薦進入臺灣總督府發行的《臺灣日日新報》,擔任「家庭文化欄」採訪記者,她提出要求「台灣人與日本人之間沒有差別待遇為唯一入社條件。」而作為台灣女作家,她則充滿自傲,日文操演能力在當時女性寫作者中絕對是佼佼者,並且絲毫不比男性作家遜色。

既挺身抵抗族群歧視,又以寫出優美正典日文為傲,表面看來確實是矛盾的。但這個矛盾所顯示的精神圖像,卻正是殖民地台灣的真實。殖民地分裂的精神構圖,正足以見證殖民主義所造成的傷痛紋理。

如此來看《臺灣漫遊錄》中,日台兩個千鶴的關係,就可以理解楊双子所思索的問題核心,以及這部小說的書寫技巧所能張開的意義幅員,比我們所爭論的來得深刻寬廣。

在現實上,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的百合友誼,比姊妹情誼更深刻,更多欲望流動,然而,兩人分屬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族群屬性,卻讓這段情誼產生許多裂縫。因為心靈靠得愈近,差異就會放得愈大。

小說裡,日本的青山千鶴子是作者,是主述者,而台灣的王千鶴則是被述者;但王千鶴的「通譯」角色,既是旅行帶領者,也是文化導覽者,卻有效地翻轉了主述與被述的主客體關係。楊双子設定小說是青山千鶴子所寫,但許多細節裡的文化詮釋權,顯然是落在翻譯主體的王千鶴身上。12章及後記與代跋中,兩人的主客體關係,不斷流動翻轉。這個流動,不是指向和諧統一,而是指向更清楚的差異,更清楚的殖民與被殖民的矛盾。某種程度來看,青山千鶴子和王千鶴,都可以說是楊千鶴的某一個靈魂分身。楊千鶴出生於1921年,彼時日本統治台灣已近三十年,被殖民者長期被擠壓的主體,分裂成兩個楊千鶴,一個以寫優美日文為傲,一個以為台灣挺身自期,兩個楊千鶴既拉扯也並存。

一個身體,有兩個靈魂,自己與自己格格不入,這正是殖民地與被殖民者的實景。身為殖民地知識青年,你必須在衝突矛盾中,辯證協商出主體的自存方式。無論是在隱喻概念或實質意義上,分裂可能是被殖民者自存的一條路徑。因為和諧雖然舒適,卻是強權所迫使,唯有分裂所造成的疼痛,才能刺激主體清醒,而不致直接被糖衣吞裹。

唯有在分裂中進行對辯,主體才能更看清自己,並且指認自己。這是在日本殖民體制下的台灣女作家楊千鶴,或者說楊双子筆下的「青山千鶴子+王千鶴」的生命圖像。

甚至可以說,這個分裂後的對辯,也在你我身上。這樣來閱讀《臺灣漫遊錄》中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的幽微情感,前者的熱情、惦記、愧疚,後者的彷彿靠近卻又疏離,彷彿親膩卻又隱忍,彷彿甜美卻又深沉,始終感到親近,卻始終有個問號橫在其間,就可以理解了。這個問號是,日本女子青山千鶴子與台灣女子王千鶴,「真的能夠說是朋友嗎?」

所以楊双子以推薦序、後記、代跋,由學者、評論者、翻譯者王千鶴、作者青山千鶴子,加上兩位千鶴的女兒,一起來眾聲喧嘩,又像是藏傳佛教的辯經,爭說不是為了統一,而是為了在承認矛盾中尋求和解。

事實上,楊双子一向慣於演繹既矛盾又共存的生命狀態。出版於2017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花開時節》,時間線穿梭現代與過去;現代時間是2016年,台中女子楊馨儀剛取得碩士學位,落入大學裡的中興湖,靈魂穿越到90年後的日本殖民時期,大正15年,1926年,進入台中王田楊家一名六歲小女孩楊雪泥(雪子)的身體裡。

二十一世紀初期知識女性的靈魂,進入前一世紀初期六歲女孩的身體,一起長大起來。更有意思的是,楊雪泥與楊千鶴同年,都是1921年出生。不只雪子,小說中的許多女性,如雪子的雙胞胎堂姊陳恩、陳好,日本華族出身的「灣生」、雪子的一生摯友松崎早季子,還有雪子的同班兼好友黃花蕊、簡靜枝、井上弓子,全都是1921年出生。

所以,楊双子要寫的,不只是楊千鶴,而是楊千鶴與其同時代的女學生。嚴格說起來,她們是台灣本土第一個接受完整現代高等教育的女性世代(不含留學者)。

楊双子將小說直接命名為《花開時節》,襲自楊千鶴短篇小說〈花開時節〉,後者所寫的,正是幾位即將從高女畢業的女性朋友,在思索著如何面對未來、婚姻、理想的各種未知數,以及這些未知數對於她們女性情誼的考驗。

傳統社會中,女子沒有讀書權利,「在家為女,出嫁為婦,媳婦熬成婆」,是女性時間的固定三階段,進入二十世紀,多了「女學生」這個階段。女學生可以讀書、交友、嬉耍、琴棋書畫,甚至運動、寫作。楊千鶴14歲進入靜修高等女學校,20歲從臺北女子高等學院畢業,作為女學生的這六年,可以說是她最自由揮灑的年月。

當時的時代情境,高女畢業就代表女學生身分終止,很快會被要求進入婚姻。回歸婚姻,就回歸女性時間的固定三階段,如此再回視「女學生」這個階段,彷彿只是為了更好地學習「出嫁為婦」,自由歡暢就只是一場夢。當代女性如何創造自己的「花開時節」,開成自己的花色,而不是一場虛妄甜夢,這是楊千鶴和楊双子共同的問題。

楊千鶴用力開成自己的花色,因而不免成為男性同儕笑談中的「赤查某」。這個赤查某,卻成為我們這個世代、楊双子這個世代,甚至楊双子以後世代的一個原型。或者說是我們主體生長的開端,是夢開始的地方,更恰當。

1934年4月,14歲的楊千鶴進入靜修高等女學校,那時,她俠氣十足,愛挺身而出,愛打抱不平,正要開始以自己的眼睛覽看這個世界。這一年5月,在台中市的小西湖咖啡廳,有一場歷史性的會議,南北作家齊聚,首屆「全島文藝大會」召開,全島性文學團體「台灣文藝聯盟」成立,台灣文學空氣熱起來了,而楊千鶴還青春,夢正要開始。
四年後,楊千鶴進入臺北高等女子學院,這是當時台灣女子最高學府。在學院厲行的傳統性與國民性教育中,楊千鶴努力讓自己長出不羈的靈魂。再四年,1942年,22歲的楊千鶴,發表了短篇小說〈花開時節〉。

〈花開時節〉發表後一年,楊千鶴進入婚姻。再過兩年,1945年,台灣政權更替,1950年,楊千鶴投身政治,當選台東縣第一屆民選議員,1953年,丈夫因政治迫害入獄,爾後楊千鶴就幾乎完全消失於公共領域。

漫長的時間裡,不只在公共領域消聲,楊千鶴連同〈花開時節〉一起被遺忘,與台灣文學史一起被遺忘。即使後來,「台灣文藝聯盟」、賴和、楊逵、張深切等等都被重新記起了,楊千鶴仍然被遺忘。

有兩個人,把楊千鶴喚回來。一個是台灣文學研究的先行者張良澤。1977年,楊千鶴赴美定居, 1983年,解嚴前夕,她在美東夏令營初見張良澤,燃起歸返文學、重見自身的心志,1991年開始著手撰寫日文版生命史《人生のプリズム》,並由女兒林美智與張良澤合作中譯。1994年到1995年,那場台灣文學國際學術盛會前後,張良澤持續翻譯,以〈人生的三稜鏡系列:台灣第一位女記者回憶錄〉多篇隨筆,在《聯合晚報》刊出,攜楊千鶴返鄉。

1995年3月,中譯本《人生的三稜鏡》由前衛出版,文學楊千鶴重返了。

另一個召魂者,就是楊双子。她以當代靈魂,穿越90年時空,附體楊千鶴及其同時代女學生,附體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以同名小說、同年共生、藉名重生,探索楊千鶴們如何在舊時代裡尋求主體的大口呼吸,把曾經用力開花卻被遺忘的千鶴們,一個個找回來。

這些二十世紀的女學生、女作家、女青年,她們各自最後開成什麼樣的花色,也許早已無法被看見,但她們曾經用力開放的生命姿態,卻這樣被銘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