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造成傷害的角色會不會是我?——讀林妏霜《滿島光未眠》

2022-01-01
作家
詹閔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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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2016年出版小說集《配音》,林妏霜第二部作品《滿島光未眠》是一本散文集。當我接到雜誌社撰寫書評的邀約,一口答應。然而,當我讀畢這一本散文集,赫然發現我自己疑似被寫進了這一本散文集。〈無形雨之夜〉裡的P,無論是學校科系、BBS代號、打工經驗都與我極為相似,一種難以下筆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接下來,我想先談一談這一本書的主題與關懷,再回過頭說明,何以難以下筆。

《滿島光未眠》是林妏霜的第一部散文集。書名聽起來溫暖、浪漫,但其實這一本書談傷害、匱乏、群體性、邊緣感,也談理想的挫敗、相對剝奪感,流貫各種讓人不捨的負面情緒。各篇章統合為三大主題,「鏡子」、「屏幕」、「窗戶」,皆是具備自我映照、又向外連結的框體,隱隱勾勒出本書的核心命題:自我與他者的關係。

從自我與他者的辯證,《滿島光未眠》衍生出兩種故事原型。第一種是家族故事,包括〈永遠的仔〉、〈青年旅館〉、〈沙丘許特時間〉,這些篇章描寫陰鬱的家庭、與家人一觸即發的緊張關係、離家遠走的衝動。值得注意的是,種種傷害的根源,源自家庭成員之間不斷越界、摩擦、衝突,讓「她變成一個很重視物件與界線的人」(〈青年旅館〉),也凸顯出《滿島光未眠》裡自我與他者之間難以妥協的緊張關係。

另外一種自我與他者的故事原型是圍繞台北文壇所展開的篇章。這一本書不少篇章反覆描繪台北文壇的各種新書發表會、頒獎典禮、研討會等文學加冕儀式,反襯出邊緣、孤立、資源匱乏的敘述者在創作道路上的苦苦掙扎與幻滅。〈潦草人間〉講述敘述者儘管右手負傷,仍為了賺取豐厚費用,擔任文學座談會的紀錄。她一邊記錄,一邊感受右手無法彎曲的無名指,彷彿自己就如同無名指一樣,既默默無名,又錯開了文壇正軌。〈無形雨之夜〉講述大學時期打工、社團、與同校友人的互動,緊接著敘述線跳到多年以後的一場新書發表會,當年同校友人成為舞台綻放光芒的主講人,而敘述者卻只能擔任側記,坐在台下,捕捉友人的一字一句。即便〈致喜宴上的友人之子〉不寫文壇,敘述者依舊是局外人,喜宴杯觥交錯,卻「極少在那些團體照片裡見過一次自己」,共享同一套敘述邏輯。

台上vs.台下、中心vs.邊緣、台北vs.宜蘭成為全書反覆出現的設定。人與人之間形成的小團體。被交際圈排除出去的人。邊緣者醒不來的夢。為何同樣懷抱著創作夢,終究被分配到不同的位置?擔任不同的角色?「覺得自己就是同時代裡那個被指認出來、聲音澀啞、面目模糊的異鄉人」(〈滿島光未眠〉)。甚至,帶有一點點控訴,「將社群關係與臉書好友的聯繫,直接在文學場域裡兌現」(〈錫身〉),側寫出Facebook、Instagram等社群平台發達年代各種自我展示與同溫層匯聚的貼文、留言、按讚所構築的人際關係暴力。

因此,「有人會、會看見我的珍稀性嗎?」(〈命中缺我〉)、「究竟該怎麼從地下室走上一樓?」(〈色違分身〉),這些句子既焦慮,又略帶怨懟,恐怕是《滿島光未眠》最關鍵,又直擊靈魂的扣問。

當林妏霜反覆選擇側記人員作為大多數篇章的敘述者,標示出《滿島光未眠》的書寫位置,旁邊位置,「我以為自己總是先記住了那些屬於旁邊的東西」(〈一月降下電話亭〉)。這一本書一方面讓「旁邊的東西」能夠現形、發言,另一方面,它也從旁觀角度寫下人際關係裡遭遇的種種善意與惡意,不禁讓這本書瀰漫一種對邊緣、外邊、懷才不遇者的感嘆。

這回到我在這一篇文章開頭提到的「難以下筆的複雜情緒」。〈無形雨之夜〉回憶敘述者的大學青春,這一篇散文裡的C、CP、P彼此寫信,彼此親近,構築某種微型社群。相形之下,P和敘述者雖在同一間大學念書,有共同友人,同一打工地點,但「P始終不知道你曾在同一間大學讀書」。順著這一本書的閱讀脈絡,P,那個與我經歷相仿的人物,恐怕也是那造成傷害的角色吧。

這一篇書評之所以難以下筆,在於我究竟應持什麼樣的態度撰寫這一篇書評呢?刻意忽略P與我的相似性?抑或者勇於對號入座?當然,身為文學研究者,我清楚意識到角色、敘述者、作者、真實世界不宜混為一談,無論P與我多麼相似,它終究是作者創作世界裡的角色。然而,倘若我假裝客觀地評價《滿島光未眠》這一本散文集,談散文美學、腔調營造、修辭與敘述觀點的設計,但對於書中所提及的種種傷害彷彿事不關己,抹消再抹消,遺忘再遺忘,這是否忽視了這一本散文集的核心關懷?我該如何在《滿島光未眠》所勾勒的人際關係網絡裡擺放我自己的位置?

從這個角度來看,《滿島光未眠》頻繁轉換敘述觀點,各種「旁邊」的分裂增生。這一本書所提出的終極考題或許是︰誰可能真正置身關係網絡之外?事實上,就算我沒有被寫進這一本散文,我,身為一名文學系教授、書評者,一旦提筆,我就已經被散文所建構的台灣文學場域關係迴路深深捲入。物質不滅定律。當我獲利,便註定有人失去,利害只是在人際關係間流轉。

那麼《滿島光未眠》的敘述者獲得了什麼?言說的力量。儘管整本書不斷出現旁觀視角、場邊性格、邊緣位置,但不少篇章也浮現對於記憶、言說、書寫的反身性思考,值得留意。「但我的記憶就不帶來危險?在報信與不報信間我有任何資格嗎?」(〈一月降下電話亭〉)、「若記憶只用以放在攻擊之側,那樣的技藝者有天拐彎抹角會踩進空洞吧」(〈痛苦的花朵〉)。我認為《滿島光未眠》裡這些反身性思考的時刻極為關鍵,可引領讀者重新思索「旁邊」的相對性。旁邊的旁邊,總有旁邊,那是連想要擔任現場側記都無法的面目模糊者,無法留下名姓的台下觀眾。當所有的關係與位置總是相對的,「旁邊」是否會被更遙遠的「旁邊」辨識為「中心」?「旁邊」是否終究被自己選擇的位置所反噬?

林妏霜《滿島光未眠》不只是一本真誠之作,更充滿自覺地思考自己在文學場域裡的位置,這是台灣文學相當少見的高度。而散文集裡那一位等待著被看見、辨識、記憶起的側記員,終於提筆寫下專屬於自己的人生,成為一名作家。這個嶄新身分將如何重新牽動林妏霜未來的寫作路,且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