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游於藝的詩人和散文家——魯蛟和張騰蛟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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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喜歡上新詩之後,看到報刊雜誌的詩行,總會專注地瞄上幾眼,每讀到絕妙佳句,就會自我興奮一番。

久而久之,記住了不少詩人的名字,特別當爾雅出版了許多詩集之後。

魯蛟為人低調,平時友朋相聚,只覺他是正直之士,但因向來話少,在群眾間,他從來不是朋友們的焦點。

可他的詩卻不平凡,有一回讀到他的一首題名〈島〉的小詩,僅四行:

 

為了嚮往人群

島嶼們爭著冒出水面

有的孤獨一生

有的卻榮華萬世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同樣是一座島,命運大不相同。

有些島,是觀光勝地,一年四季遊客不斷,日日如節慶;同樣是島,有些無人島,永遠孤立在大海一角,荒天漠地。

一個人也是一座島。人在世間,悽悽惶惶,孤獨一生,有人卻熱鬧無比。

魯蛟又有〈追趕十二行〉──其中四句:筆尖把墨水追趕成詩篇,手指把音符追趕成樂章;戰爭把存在追趕成虛無,時間把現實追趕成歷史。

詩人又說:詩是固體的酒,酒是液體的詩。此時終於恍然大悟,在我心目中,魯蛟向來正直、老實,怎麼西裝口袋裡,卻常常藏著一小瓶酒,原來他是愛酒之人,為酒他寫過不止一首詩。

其實詩人何止愛酒,他說自己有戀香症,嗜景癖,這樣的人一旦到了浪漫之都巴黎,他的詩句立刻簇擁而出:

 

左岸風景右岸更風景

河北浪漫河南也浪漫

古老的傳說在這裡文明著

青嫩的臉龐在此地古典著

 

有了這些記憶,我在心底不時告訴自己,要為魯蛟出本詩集,一定要為長者魯蛟出本詩集。

爾雅為六、七十位詩人出版過詩集,大多數我都處於被動地位,詩稿到了手中,要退回去,總要說個理由,寫退稿信,是一件極為傷神之事,「拒絕」總是讓人不悅,說再多好話,別人總認為:那是一種虛假,說來說去,就是交情不夠!

其實退夠交情朋友的稿件更慘,哪有詩人肯承認自己的詩作不如人?

新詩為人詬病,早已不是什麼新聞,聽多了,大家已經沒有感覺,反正不讀的人永遠不讀,愛寫的人則繼續寫得不亦樂乎!作為一個出版人,我一度將新詩排斥於門外,但文壇高人告誡我,如果你真的要辦文學出版社,就千萬不能缺少新詩。我接受高見,並且自己跳進新詩圈玩票,這一玩前後將近二十年,且出了詩集五、六冊,確也樂在其中,短短幾行,或幾十個方塊字,就能達到小說、散文必須五千、一萬字方能表達的主題,有時候,少少幾個字,其能發揮的力量和效果,往往超過千辛萬苦構思寫成的短篇或長篇小說,但即使自己寫了這麼多年詩,等接到有些詩稿,翻過來讀過去真的不知作者到底要表達什麼,而當前名家,也常有詩作硬是要理論家像分解一把手槍或解析一道幾何那樣細說從頭,在這種情況下,最近剛好接到一位通信多年的文友張家友先生,他給我的一封信,引起我的共鳴,家友兄長,早年在孫如陵主持的《中央副刊》,王鼎鈞主編的《人間副刊》,都刊出過散文和小品,後來和朋友合夥經營上海印刷廠,1989年,還出版了一冊《張家友褡褳集》;雖然我對新詩和舊詩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家友兄長的信,的確也代表了不少讀者的意見。

 

信寫好後,我忽然想到:46年來,爾雅出版了八百多本好書,其中60本是新詩,獨無一冊舊詩,不覺沒有點缺角之憾嗎?早期我也喜歡過新詩,自從葉珊變成楊牧,洛夫搭起死亡的石室,蘇紹連等天外飛來的新詩人入室據座,台灣的新詩便次第步入外方殊語,以外人看不懂,極盡扭曲的文字造型為追逐目標。現在的情況是,作者自嗨,讀者失智,面對一堆長短句,不知如何去破解它字裡行間的啞謎!寫詩如果只為自己或自己人看,那就不只是出版家的票房毒藥了,智者如閣下,有義務堵上這個缺口,把杜甫、李白、陸游等這群千古男兒迎回來,賡續魯迅、蕭軍、端木蕻良、郁達夫等人的創作餘續,為台灣詩壇塗塗油漆、搽搽脂粉,回復一兩千年來的活力與青春!未悉尊意然否?唐突了!

 

但魯蛟的詩集《舞蹈》,確確實實是我邀約來的,那是2009年的初秋,我下定決心,突然撥了個電話,一本正經向魯蛟兄長邀一本詩稿,那時爾雅早已走下坡,似乎出什麼書都引不起讀者興趣,看來紙本書的榮景,早已被手機和電子產品打得落花流水,自己心底突然有了主張,覺得與其希望在惡劣的大環境賣書得到財富,不如發憤只出一些自己覺得有水準且喜歡的書,自我滿足也是一種精神享受,就阿Q一些吧,爾雅幾十年信譽得來不易,應該繼續維持下去,出了這麼多詩集,怎麼反而沒有為魯蛟出本詩集呢?

魯蛟的《舞蹈》於2010年2月1日出版,送了幾本出去,接到不少朋友電話,說我果然出了一本「好詩」,3月25日,《自由時報》副刊,刊出一則短評,筆名臥朵山,我猜是詩人孫梓評的筆名,因為文字雖短,卻字字珠璣:

 

魯蛟(一九三○~),本名張騰蛟,曾於一九五六年加入紀弦創立的「現代派」,在意識流創作與晦澀詩風流行的當時,魯蛟的詩作始終如同散文清朗易讀,他說過:「某些時候,詩可以成為散文的靈魂。」偏愛小詩的魯蛟,其第四本詩集《舞蹈》仍以短詩為主,共分四卷。

身為公務員,時常率性著墨「官場現形記」,他的正義感還擴及時事,遠至伊拉克戰爭,近則為八八水災。魯蛟的詩筆不偏不倚地擺盪於現實小人物以及形而上美學之間,不因兩個層面的差距性,而改變他慣常運用疊字與排比的創作手法。其他還包括快筆素描臺灣地景、為端午節題詩、甚至「樹事」、「山事」、「詩事」等系列「小事」等新舊作,皆是魯蛟以理智客觀的筆調,幽默了這個荒唐而可愛的世界。

 

《舞蹈》詩集的主題詩,魯蛟和我,都把「海浪」說成是動物,他用詩,我用散文,先看魯蛟怎麼寫:

 

所有的海浪都是一種動物

喜歡跳躍

喜歡追逐

喜歡長跑

 

而我說的是:「海:發出一種彷彿工廠裡馬達轉動的轟隆聲。在蔚藍的海天之間,有白色的飛浪,那不像是一種液體,它使我覺得是宇宙另一種奇怪的動物,在海裡做著一種神祕的遊戲。」

果然詩以「意象」表現,簡潔又生動。

所以,家友兄長,我們人人應讀詩,舊詩該讀,新詩更該讀,不因有人寫了看不懂的新詩,從此全面排斥新詩。就像作家亮軒有一次對我說:「新詩的確精采,我現在每天睡前都會選一首詩細讀、慢讀。詩要慢慢體會,才能讀出其中奧妙」。

魯蛟的詩,總會讓人想起文天祥──「正氣」,以及一個「正」字,原來,其來有自:「吾父是個金銀的窮漢精神的富豪/未及耄耋 就急急地/把家產分給了子女/沒有地契沒有存單/每人只分到一個「正」字/為數真夠區區 卻很管用/直到現在/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都還沒有花完」。「正」字是魯蛟家的「遺產」,永遠花不完。

智者魯蛟,總是提醒我們「爺爺的生命像山/額頭上也有層層疊疊的梯田」;「江河們為了尋夢/自深山澗谷中跋涉而出」;「鈔票把人們追逐趕成瘋子/謊言把真理追趕成焦屍」。

寫詩的人不能缺少幽默,魯蛟在《舞蹈》一書中,多的是幽默的詩,且看這一首題名〈恆春〉的詩:「春天起身要走/被陳達一把拉住/陳達起身要走/被琴音一把拉住/琴音起身要走/被春天一把拉住」。美,人人追求,詩人魯蛟的美學觀念特別,他居然說「綑綁是美的誕生」,多麼荒誕,但,我們引他的詩一讀,一定為其風趣傾服。

「對於人體/捆綁並不一定是懲罰/而是一次美的種植和誕生/此話一出/所有的領帶和圍巾/精神抖擻/齊聲應是」。

除了四冊詩集《海外詩抄》、《時間之流》、《魯蛟短詩選》和《舞蹈》之外,魯蛟另以本名張騰蛟出版的散文集13種,從《海的耳朵》到《溪頭的竹子》,散文大都歌頌大自然的美,他特別愛寫樹,他說樹是世界上身軀最大、壽命最長,也可能是與人類關係最密切的生物,我們的衣食住行裡,處處都有樹的身影。張騰蛟寫樹的散文不下百篇。

張騰蛟說:「以散文描繪社會人類的善良面,用詩批判惡劣的一面。」初時聽了我不太相信,因我讀他詩感受到的常是真善美,經他這麼一說,我在他詩裡真還發現無數寫他的憤怒之作,原來他受過戰爭的罪,吃過逃難的苦,後來,又在官場走了一遭,一切人性之惡和貪瀆之心,他冷冷看在眼中,對生命頗多無奈,於是有了以下的詩行:「在他的心底/有詛咒 也有譏諷/有呻吟 也有吶喊/只是 沒有人 能夠/聽見/除了他自己」。〈悶調〉寫他內心的鬱結,忍著,忍著,正直之人,看到社會上一片「道德之死」,甚至不顧子孫未來的幸福,只是無止盡的破壞大自然,鬱悶之心,終於忍不住了,遂寫下像〈死田〉這樣的憤怒之詩:「在他們的眼睛裡/泥土不再是黑色的金了/只有肥胖的城市才是/一個大飯碗/一個大糧倉/一個裝滿財貝的囊子/他們的腳尖總是背著村子的方向/他們的架勢總是朝著莊外的異鄉/這樣一來/那些養活過千百代先祖的田畝們/便只好一方一方的/頻頻死去」。魯蛟的詩作有多首被轉載、引用或評析,例如〈清.翠玉白菜〉有二十六次,〈乳鴿〉有十多次。

張騰蛟在散文方面的收穫,勝過他的詩作,從1970年起,他的散文〈諦聽〉,就被當年的國立編譯館選進國中國文課本第一冊,四年之後,又換成了他的另一篇散文〈溪頭的竹子〉,這篇散文維持到1996年,1997年又選上他的〈那默默的一群〉,2009年的課本上仍有此篇。最近的一篇是2017年被翰林出版社選入國小五年級國語課本的〈以山為鄰〉。張騰蛟先後共有十篇散文被收入兩岸三地的13個版本的國文教科書課本中,〈溪頭的竹子〉被選入香港的高中課本,張騰蛟已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意外的,他的一篇〈讀山〉,竟然被選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中等職業教育國家規劃教材《語文》(基礎版)第一冊。

2013年,我再為騰蛟兄長出版書緣小品《書註》,能出版這樣一冊妙書,是我出版事業的另一高峰;可見出版工作趣味無窮,只要有新的想法、新的點子,就會產生一本人人喜愛的書,我這樣說,絕不誇張,凡是自稱愛書之人,誰會不喜歡像《書註》如此可愛的書,拿在手裡翻轉撫摸,從裡到外賞心悅目,一點也不錯,《書註》正如封面上騰蛟兄長蠅頭小楷所書:「生活的趣味,文學的芬芳」。

這本書的出版經過也十分有趣,主要,二十多年來,我們有六位文友──向明、魯蛟、丁文智、碧果、朵思和我,每隔一個月,就會在南京西路、中山北路口的天廚餐廳聚餐一次,有一回魯蛟帶了本剪貼簿,送我們每人一冊,原來內容都是和文友們送他的書有關,另附封面圖樣,作者的簽名式,以及魯蛟也將獲得此書的過程寫下來,魯蛟說:「讓它在時間的埋藏中,放射古趣的光芒。」

帶回家後,我連夜翻閱,甚為喜歡,於是決定將此剪貼簿出成「爾雅叢書」,讓愛書人均能擁有一本。

這當然是一本書中之書,透過此書,我看到文友之間的互動,每一本書的出版都是一個故事,而寫書的人,當然也有自己的故事,魯蛟從最初接觸到的詩人紀弦說起,故事串連故事,想到他最初的詩友、文友,如沙牧、一夫(趙玉明)、辛鬱、梅新、丁文智、管管、大荒,幾乎全是由紀弦一個個把他們串連在一起……台灣早年的文壇,點點滴滴,透過《書註》一書,也幾乎全貫穿在一起,那真是一個文人相親的年代。

那也是一個「游於藝」的年代。

而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游於藝。

「游於藝」三字出於《論語》述而篇:「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短短12個字,代表孔子一生教育、學術思想的總結,亦是儒家培育「全人」的核心價值。其中「游於藝」的「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是君子充實生活與精神依循的修養。

張騰蛟的生命,在我看來,就是一生都朝向精神生活的充實,他本身就是一位有高品德的君子,他的生活目標,除了工作,就是「游於藝」三個字。

「他是最受我尊敬的人。」張騰蛟新聞局的老同事顏榮昌說:「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極具公正是非之心,從不占別人便宜,也不占公家便宜。」

除寫詩、寫散文,張騰蛟也是一位蒐集者,他居然蒐集了將近一千種台灣前前後後出版的各種藝文雜誌創刊號,每當他撫摸著這一本本各有面貌各有特色趣味的雜誌封面,禁不住想,每一本雜誌,都是一個生命,也代表了創辦雜誌的一群人,當初他們的理想,也彷彿看到了那些做夢的人。

你看,張騰蛟的生命多麼豐富,因為他是一位「游於藝」的人,連他的快樂,都是屬於高格調的!

魯蛟,本名張騰蛟,山東省高密縣人,1930年生,由於身處戰亂年代,他無法接受完整的正規教育,幸虧他有一個讀書人爸爸,於是爸爸負起了少年魯蛟的全方位教育,「父親在寒冷的祠堂裡,教我練大字、念字典。」魯蛟回憶:〈我父我師〉──「父親不在後,卻從未忘記自我教育,要不,怎麼對得起育我養我的父親呢?」

 

附註

在張騰蛟所列書目中,除詩與散文,另有傳記三冊──為王正廷、蔣作賓和葉公超三位先生作傳,書名分別為《壇坫健者︰王正廷傳》、《使於四方︰蔣作賓傳》和《文學 藝事 外交︰葉公超傳》,均由「近代中國出版社」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