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冷更冷,比北更北——《零下六十八度》與西伯利亞的台灣人戰俘

2021-12-01
作家
蔡蕙頻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韓國影集《魷魚遊戲》風靡全球。影集描述456個人共同玩了一系列的闖關遊戲,遊戲規則很簡單,在關卡中被淘汰的人就必須死,死的人越多,倖存的人能分到的獎金就越高。簡單的遊戲設計讓參賽者終被欲望滅頂,人性泯滅。至於參賽者加入賽局的原因,有的人是因為負債,有的人是生病,也有的人因為又老又病,被家人遺棄而無處可歸,拿生命當作最後的籌碼,是因為他們早已活在地獄裡。

不過,「魷魚遊戲」終究是戲,戲裡每個人擁有的都是劇本裡設定的虛擬人生。然而真實的人生有時遠比魷魚遊戲殘酷,讀了《零下六十八度》裡陳以文的故事,深刻體認到世界上真的有沒得選擇、只求活下去的時候。

說到日治末期台灣人的島外移動,多是往南到南洋,或是往北去滿洲,陳以文就是北進人潮中的一個。出生於1927年的陳以文,讀的是宜蘭小學校,在那樣的年代成長,不難想像他有個日本名「景山雅文」。1944年,以文棄醫從軍,背著家人報考「陸軍特別幹部候補生試驗」,前往日本青森接受軍事訓練,結訓後被派往滿洲。以文抵達滿洲時已是1945年5月,沒多久,他們便在那裡迎來戰爭結束的消息。

高唱「五族協和」的滿洲國沒有殖民地的差別待遇,曾經是不少台灣人寄託理想與夢想的「王道樂土」,目前已有許雪姬等學者對曾赴滿洲的台灣人做成口述歷史,拜學者的勤奮不懈所賜,過去我們已經了解了那些前往滿洲國的人們,有的人去滿洲國是為了求學,也有的人行醫、從政、行商,口述歷史還告訴我們戰爭結束之後,他們的遭遇與心境變化。

但相較於滿洲台灣人種種,對於被送往西伯利亞的人的一切,礙於地理空間的阻隔,以及史料有限,我們知所知微乎其微。《零下六十八度》作者陳力航是陳以文的孫子,透過第一手的口訪資料,我們得以看到了這批人被送往西伯利亞的移動路線及生活實況。

在日本投降後成為戰俘的以文等人,起初仍期待著很快能被送回日本,同僚喊出「看得到日本海了」,更是為他們燃起一絲希望!但很快地他們就發現那不是日本海,而是更北的貝加爾湖,最後他們到了泰舍特,位於貝加爾湖西北方六百里之地。

根據以文的說法,泰舍特最冷可以到零下68度,零下20度到40度之間的低溫下,香蕉就能凍如鐵鎚來敲打釘子,零下68度更是讓人難以想像。以文在這裡度過的三個冬天中,最冷的時候來到零下44度,不知道何時能回家,天寒地凍加上心寒,是零下44度還是零下68度,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差別了。泰舍特將眾人所懷的返鄉之雀躍心情硬生生拗斷,他們體會到這世上原來還有比北更北、比冷更冷的地方,沮喪到無以復加。

1948年底,陳以文終於得以回到溫暖的家鄉宜蘭,在地方上開設藥房,並持續與當年共赴西伯利亞的同袍保持聯繫,直到2012年初離開人世為止。回到歷史的角度來看,陳以文的經驗可說是揭開了過去不為人知的歷史,填補了台灣史上有關西伯利亞的台灣人戰俘生活的這一塊空白,光是這一點,《零下六十八度》這本書就具有高度的價值。

這本書還有一個地方十分吸引我,那就是戰俘們面對死亡威脅時的反應。或許有人認為,戰俘與監視者是對立的兩端,他們之間存在高低序列,然而以文的回憶告訴我們並非如此。在泰舍特,戰俘日復一日地伐木、除雪、鋪鐵路,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勞動,偏偏在極度寒冷的環境中從事重度勞動,卻面臨食材嚴重不足的問題,除了他們必須生吃馬鈴薯、偷藏小麥,或私下與住民以物易物之外,有一次,監視他們的蘇聯兵竟與日軍中隊長商量,派以文去倉庫偷馬鈴薯來吃。另一方面,分主食黑麵包時,如果切得不平均,即使同為戰俘,也有可能引起衝突,不得不用尺來測量,精準切分。在生存面前,有時候敵我是無法區分。

甚至有一次,有戰俘帶回路上的狗屍,雖說食用狗屍是有危險性的,但大家為了活下去,顧不得這麼多了,他們將狗屍煮來吃,連狗的睪丸都像火腿一樣切片,再放入壁爐裡烤熟吃,所幸沒有異狀。看到天婦羅、紅豆湯、味噌湯這些家常料理名列戰俘們最想吃的食物,我的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苦。

打開《零下六十八度》,寒氣直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