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看到那寂靜了嗎?(註一)——讀車前子雙語詩選《無詩歌》

2021-11-01
作家
翟彧
活動攝影

由Yunte Huang翻譯的車前子雙語詩選《無詩歌》入圍2020 Lucien Stryk Asian Translation Prize,並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奇幻文學世界之門,在這裡,詩句擁有最狂野的形式,跳躍著追溯到獨特的遠古象形文字那裡。文字通過紙面發出光芒,回到它們遙遠的曾經,帶回遠古占卜的習俗,用儀式來為文字的演化及轉變鍍上一層金色;留給讀者的則是充斥著無限闡釋可能的開放性,抑或僅僅看看就好。羅蘭.巴斯將其叫作「visual uncertainty」(視覺上的不確定性),就好似這是兩個不同文化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需要有人承擔解密的任務。

我們能不摻雜任何闡釋地去讀這些詩歌嗎?如其有生命般地對待這些詩歌,令詩歌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一隻抽絲的蜘蛛或者勤快的蛐蛐——不通過解密來區分它們,也許這才是詩人真正想要的。車前子不僅讓象形文字在他的詩歌中活了過來,還將具有象徵意義的意象完美融入詩句,創造了一個藝術性的概念,又似乎不可言傳。因此,詩人為自己詩歌注入的豐饒的靜謐既將空間感也將哲學感一起投射到了當代中國詩歌中,好像在時空間跳舞的飛仙。

我上次如此享受一本雙語詩選還是由Peter Filkins翻譯的Ingeborg Bachmann的《Darkness Spoken》。讀者在那本厚重的詩選裡被同源的德語和英語牽引著走;然而,在《無詩歌》中,中文與英文是兩種非常不同源的語言。翻譯Yunte Huang挑戰了這項艱鉅的任務,他要將讀者和詩人的現實用可以理解的、優雅的方式連結起來,再加一筆留白,給讀者細品。

 

留白

 

如果沒有空虛,就沒有生命。

——瑪格麗特.安特伍德(註二)

 

Yunte Huang在香港寫的序裡講到,車前子的詩歌是先鋒派的,有時時髦,也激起禪意,在書卷上大筆留白,為想像留下位置。

車前子,原名顧盼,是詩人也是畫家。留白作為中國畫的常用技巧被採用到詩歌裡,無需語言的引導。讀者可以盯著留白,傾聽詩人刻意留下的寂靜。此時,「禪意」不僅僅褪入背景,更被用來操控虛無的空間,從而進行彷彿不是交流的交流。

〈二十世紀合影〉這首詩裡除了擬聲詞「咔」、「嚓」和「再來一張」以外,整頁空白,好像留白是為了給看不見的旅遊團,讓地方重現了新世紀我們都太過熟悉的場景。在〈初春的——一首俳句〉裡,詩人自己畫出一個框,讓讀者看到一塊雪地,旁邊有一個小黑方塊,後寫「烏鴉抄襲了茶葉店」。這是怎樣的「視覺不確定性」啊!小黑方塊可以被闡釋為一隻抽象的烏鴉,從茶葉店叼走亮亮的東西。

然而,在詩歌〈最後是夜晚〉裡,同樣的小方塊變成了用於審查並劃掉敏感部分的黑色方塊或者黑色劃線,只不過在這首詩裡,劃掉的敏感部分是身體的部位,或者身體部位的一部分。所以,再次地,留白留給了讀者去解讀;不過這次,不是傳統中國畫裡的留白,而是擋住身體漢字聲旁,只露出「月」字旁的飽和的黑方塊■,就好像詩人本來要寫「胸悶」二字,結果被劃掉只剩下一個「月」字旁了。這是車前子想要跟讀者交流的,而闡釋留給讀者。

 

回到漢字

 

就如同生者從占卜中裂開的龜甲上傾聽他們的祖先一樣,中文也一樣提供了能聽到原始詞彙的聲音之方式,彷彿給那些詞彙重新注入了生命。

——吉德煒(註三)

 

這本詩集給予的「視覺不確定性」有很多層面。其一是將漢字作為整體——一個象形符號及一張圖來欣賞。想像在此時會不請自來。當漢學家不斷研究中文的書寫起源和漢字書寫的抽象性時,漢字所承載的音/形、古老的占卜儀式、與其相連的龜骨爆裂與早起漢字的鐫刻都如交匯的河流一般,為中文的書寫系統注入生命。這一獨特的形式也在之後遠古卻依然精美的《詩經》裡保留並流傳了下來。

車前子好像已經看透了千百年來的華麗辭藻,因此,他重回深根,將漢字帶回其最初的那種抽象去,再融入詩人自己的闡釋。詩〈A Character Resembling an Insect〉(與蟲相似的一個字)就是這樣。詩人使用意為「成員」的繁體字「員」組成了一個右直角三角形隊列。與題目中的「一個字」不同,詩體重複使用了這個字,從視覺和比喻的意義中,向讀者發出一種機構成員組成有嚴格的等級制度,同時又合而為一的訊號。

車前子的詩歌能夠激發出強烈的呼應感。那些詩歌常常描述奇形怪狀的夢幻般的現實,但是這種現實又似乎是一種集體化了的現實,幾乎與他所營造的那群站成半個金字塔的「員」來說極為相似——

 

全人類,夢中咬斷拴著他的鐵鍊,終於無產。

 

在的確之中醒著,

左右逢源,

直至吸完前朝的血。江河,

在海洋裡——宇宙的經絡慘無人道。

 

老鼠來到鄉下,

頭一次看見青草,

(像,

⋯⋯參加革命。

 

——節選自《無詩歌》

 

作為唯一未被翻譯成英文的兩首詩,〈A Character Resembling an Insect〉是一個漢字象形及指事感的生動模仿。翻譯這樣的中文非常困難,幾近不可能。可能可以進行音譯,但會失去詩的視覺衝擊力。於我而言,依舊感覺這是詩人在玩弄靜謐感。他將譯文陷入沉默,達到了一種無法描述的印象,讓英文和英文讀者在寂靜中徘徊;所以,對於這首詩,沒有任何「讀」而言,只有一個照片式的現實——那座完成了一半的金字塔。

車前子詩歌裡也用諧音。詩〈柄〉起始兩句「無限父親,付清/誣陷。」運用音調讓相同及略不相同的字詞有了歌詞般的效果。

再繼續讀,會發現詩人又進入了留白的空間裡,造出一個「彌天空白」來。於中文讀者而言,自然而然就會想起「彌天大謊」——這個詞其實也在後文中出現了——「彌天大謊一樣的空白」。車前子在詩行間用已存的和破俗的變體創造出了強烈的迴響。

車前子的詩歌文字語言變化奇幻,好像他正在帶領讀者進入一個羅蘭.巴斯稱為「在其他確切表達、句法的有效影響下消除我們自己的『現實』;探索某種表達中存在的主體的無庸置疑之位置」的旅程……

讀車前子的詩歌像是聽從前吹過的號角聲,而他用自己的實驗派先鋒詩歌描繪了一幅將中文語言文字最詩意之精華展現出來的圖景。幾乎以任何一種可能的方式,車前子都向他的讀者展示了一個詩意的世界和多面的現實。他回溯到時光之初,那個中文逐漸被創造的時刻,將擬聲詞中的「詩意」帶回了二十一世紀。有幸讀此詩集是一個受啟發的過程,詩中蘊藏著的寂靜,都被放入了萬花筒,只留給讀者去轉動,同時,聽到詩人在耳邊低語:「看你看到的沉默——」

註一:翻譯自原稿 “Look at the Silence You See: A Review of Che Qianzi’s No Poetry” by Yu Müller 原稿發表於香港《Cha文學雜誌》(英文)第46期,中文略有改動。

註二:原文:“If there were no emptiness, there would be no life. ” —Margaret Atwood

註三:原文:“Just as the living heard the sounds of their ancestors in the divination cracks, so did Chinese characters provide the means to hear the sounds of the original words, bringing those words, as it were, back to life.” —David N. Keightl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