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就是亞特蘭提斯——讀李笭《人魚能不能上岸》

2021-11-01
作家
黃冠翔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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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能不能上岸》是李笭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中篇小說,內容涉及台灣社會諸多議題,以探討性別認同和校園霸凌問題為主,旁及教育體制、教師角色、親子關係、網路交友、法律制度等,初試啼聲,企圖宏大。

小說以潘崇文和陳紫潔兩個主角的故事相互映照,令讀者發現原來「霸凌」在校園內代代相傳、從未止歇。霸凌行為是不需要原因的,或者說,任何事都能成為原因,性別氣質不符期待,考試成績差,任何令施暴者看不順眼的事情都是成因。而兩雙失能的父母、兩位失職的老師,以及兩班無知的同學,削殺兩顆傷痕累累的心靈,這是小說中的情況。小說外呢?還有多少滿布傷疤的軀體在校園陰暗的角落遊走?閱讀小說時的窒息感緊掐讀者咽喉,要我們反省自己是否曾是實行、旁觀或默許暴行的罪者。

故事主人公之一陳紫潔是國中二年級女生,因成績差遭同學霸凌,數次向班導師求救,老師卻顧自保,敷衍了事。在校無法尋求協助的紫潔回到家庭一樣得不到幫忙,因為父母皆忙於工作,對女兒的生活毫不關心,唯一在意的是她的考試成績。另一位主人公潘崇文在高中時被父母發現他有穿女裝的癖好,但父母未曾與孩子溝通,反而到學校興師問罪,把兒子「不正常」的責任推給老師,以致祕密被同班同學聽到、廣為散播,潘崇文自此成為眾人欺凌的目標。在得不到老師的協助又無法獲得家人的諒解之下離家出走。

一直受困於「身為男生但渴望扮女裝」和「自己到底是什麼」的自我質疑中,潘崇文被作家李笭化為一條人魚的形象,以潛水教練Peter之姿遨遊於海洋與陸地之間。人魚似人非人,在東西方傳統中常被視為怪物,作為恐懼並欲除之的「他者」,小說裡的潘崇文卻脫離負面形象,被賦予俊美的外型及救贖的力量,撕去人魚的「異類、非我」標籤,為人魚正名乃是小說的終極目標。逃家後避世台東海岸的潘崇文篤信亞特蘭提斯海底文明的存在,也相信台灣是傳說的一部分,他精進潛水技術只為了有一天能覓得解脫之地。另一方面,陳紫潔受不了長期失溫的環境,選擇向網友尋求溫暖,決定逃離學校和家庭,央求網友WEN姊帶她離開台北,躲藏在台東海邊小屋。後來,陳紫潔發現原來WEN姊竟是男兒身;同事察覺Peter私下喜愛扮女裝,暗自穿梭於男女性別之間的潘崇文的祕密於是被攤在陽光下,幸好沒有見光死,而是吸收更多正能量。

「人魚能不能上岸」是對此時此刻台灣社會現狀的叩問。2019年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貌似性別平權往前邁了一大步,但問題是,社會上的各種歧視偏見依然普遍存在。「人魚『能不能』上岸」像是一種請求、期望得到應允,說明作家雖然把潘崇文塑造為陽光俊俏的美人魚,在承受苦痛後仍能成為另一個霸凌受害者的救贖,但對於台灣整體社會是否已完全接受性別、性取向、性癖好等多元認同的「他者」,卻抱持存疑態度。

小說裡的潘崇文、Peter和 WEN姊,是李笭筆下「人魚」的一體三面。這個人物有三種身分、面貌,既是尋找不到自我認同位置且飽受欺凌之苦的潘崇文,也是帥氣迷人的潛水教練Peter,更是迷途國中少女的救贖之神WEN姊,一體三面的設定近似傳統民間宗教信仰。民間信仰主要將神明的造像分為黑面、粉面和金面三種,黑面為受難相,有代眾人受苦受難之意,潘崇文的一面似之;粉面為凡人相,以接近人群的面目示人,偽裝後的Peter屬之;金面則帶有受封進化意涵,是受人崇敬的化身,變裝後的WEN姊近此形象。受難、現實、救贖三位一體,如此平凡卻又不凡的潘崇文為我們展示人的多樣性與韌性:

 

無法被歸在某個族群,沒有定位的感覺真的很無助。我想做些什麼了解自己的話,又覺得很害怕。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證明,這世界真的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頁193~194)

 

不見容於俗世的他/她避居台東海角一隅,以追尋美麗烏托邦的信念支撐自己,將夜晚的傷痛勉強化作白天戴上面具的力量,從而得以面對現實生活的種種逼迫與困難。直到遇見陳紫潔──另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弱者,他得以用「她」的形象伸出援手,女神救人,亦是自救。對陳紫潔而言,WEN姊如同菩薩救她遠離苦海,即使無意間發現原來WEN是MEN,亦無損其慈悲、正面的形象,一如信眾手持清香於廟堂膜拜觀音時,不曾介意祂是男相或是女相,觀音即是觀音,聞聲救苦,性別無損。

但另一方面,為了維護潘崇文的正面形象,作家顯然鑿斧太深。當眾人知道WEN姊是男身/Peter喜扮女裝之後,驚訝屬自然反應,但驚異後的立即理解與大力支持卻顯得造作。作家希望營造台灣對於性別平等議題的友善環境形象,但整體社會是否真走得那麼快,令人質疑。職場上,帶著歧視眼光的江叔和冷漠偽善的蘇老闆仍無處不在。故事其他人物也都是現實社會中的某些典型:推卸責任、明哲保身的教師,傳統威權、缺乏溝通的父母,屈服淫威、袖手旁觀的同班同學。幸好,潘崇文沒有成為另一則玫瑰少年的悲劇,作家的處理手法顯然與近年台灣社會氛圍有關,相信即使緩速,台灣社會巨輪仍正在轉動中:

 

妳知道亞特蘭提斯嗎?那個傳說中的海底文明。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說它真實存在,有個說法是台灣是亞特蘭提斯的一部分。(頁57)

 

亞特蘭提斯,一個美麗的古文明傳說,是潘崇文(也是Peter和WEN姊)這條人魚夢寐以求的樂園,作家李笭告訴我們台灣就是亞特蘭提斯,夢之國度不假外求,台灣就是人魚最後的歸宿。即使因為現行法律的緣故,潘崇文被判刑後離開台東原居處,我們相信他/她已覓得另一處安身之所,找到自己的定位,仍以美人魚之姿徜徉於海陸交界。「人魚」是少數、邊緣族群的象徵,如果說同志變裝癖者是社會的邊緣群體,那麼異性戀女裝癖者所在位置是更邊緣抑或不那麼邊緣?雌雄難辨、曖昧不明,人類性慾所編織出的網絡遠比我們想像更複雜難解。

盼望小說題目「人魚能不能上岸」有朝一日可以改為「人魚會不會上岸」或者「人魚要不要上岸」,化被動的客體為能動的主體;期待不久的將來,沒有人會再因為「人魚究竟是人還是魚?」這個問題所困擾或受苦,人魚未必一定要是人或是魚,也可以兩者皆是,或兩者皆非。二分法與兩極化只會限制思考,兩端點之間的絢爛光譜更貼近我們的美好想像。

人魚就是他/她自己,台灣就是亞特蘭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