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的虛構、想像的時間:專訪郝妮爾《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

2021-11-09
作家
林文心
活動攝影

於2021年的此刻,從台北出發宜蘭不過30分鐘左右光景。當車入隧道、日光隨之消散,昏黃中只見對向車燈一再閃過,時間感知於封閉的長廊裡逐漸模糊,而當世界再次開拓,已自城市踏入另外一座鄉土。

作家郝妮爾帶來她的首本小說作品《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後簡稱《卡西》)。讓宜蘭成為文學的故鄉,筆調真誠且帶有抒情散文的質地,同時,故事的發展起伏卻也展現出一種輕盈的小說姿態。其以瓦斯業作為敘事核心,讀者隨著小鎮人物的眼光,深情望向隧道彼端的純真世界。

★虛構作為情感安放之所

談起這本小說,郝妮爾反覆說明:「要說如何設計情節似乎都太過後設。在寫作的當下,我沒有想那麼多。」此處所論及的是一種敏銳的文學直覺,作家憑藉著對書中人物濃厚的情感、過去所累積的文學養分與創作經驗,揚棄了精心安排的情節、意象以及隱喻。

然而必須強調,她絕非無能於先驗地設計作品。回溯自身的寫作訓練——在成為小說家以前,她已是一位散文家,出版有散文集《我家,或隔壁》。郝妮爾說,在書寫散文時,自己的內心總有一片藍圖;換言之,無論是對作品結構的掌握或技巧使用,對她而言都不陌生,於創作當下,便能感受到情感如何與文字相互滲透。

那麼這次與過往的差異在哪裡呢?或者應該問:小說與散文,對她而言各自有著怎樣的意義?郝妮爾以面對生命傷痛的方法作為回答。

對郝妮爾而言,能夠進入散文的情緒,都已經過消化:「我在散文、小說的題材選用上是有意識的,散文通常是我已經收束好了自己的情緒。」相對而言,小說則負擔起困難於直面的生命課題,像是她與父親關係的疏離。那些生命議題在散文的倫理邊際作用下,顯得太過濃稠且親密。郝妮爾分享,她曾經嘗試以散文書寫對自身而言還太過沉重的情感,最後的結果並不滿意,「我的散文無法這樣運作」。但在小說的世界裡,虛構成為了她突圍困境的工具,她能夠從真實裡退開一步,輕盈飛起。

以此一角度理解《卡西》,郝妮爾藉由思考父親的職業,捕捉了他大半人生的姿態,開拓出一則只屬於自己與父親的生命故事:「書中人物很難說哪個是我、哪個是我父親。這畢竟還是一部虛構作品。」正因為此,在創作這部小說時,她無需仰賴理性思考,反以深刻的情感作為書寫的驅動力——每個人物都是「我」、每個人物都是「父親」。這正是小說所獨有的抒情。

★瓦斯店裡的她們:「哪個地方不能有女性?」

正因為《卡西》是這樣一部切身的作品,作家本人的女性經驗成為關鍵。郝妮爾強調,於政大台文所修習范銘如教授的女性主義文學,對《卡西》的完成有深刻意義:「范老師使我明白,我作為一位女性的書寫者,可以擁有自己的聲音。」不是模仿、更非隱蔽,而是自然且正當地,展露女性本身。

過去的郝妮爾認為,要完成與瓦斯業相關的作品,具體作法該是田調瓦斯場。然在課後,她才驚覺自己真正關注的,是這些師傅與其家人的生活,究竟如何被搭建?

「范老師讓我思考:到底哪個地方不能有女性存在?」

於是,即使人們對於瓦斯業的刻板想像充斥陽剛特質與男性勞動,《卡西》仍選擇以女性視角作為主軸。在小說中,瓦斯師傅的妻子與女兒,都被賦予了鮮活的身體與聲音。

小說家再次提醒,她在寫作的最初並非懷抱「女性如何參與瓦斯業」的宏大命題,而僅是渴望誠實面對自己:作為女性書寫者、作為瓦斯師傅的女兒,她更用力揭示的,是身處不同年紀、不同階段的女性,她們各自的人生難題。因此,比起填裝瓦斯的細節,小說更著眼於描繪女性靈魂皺褶裡,隱晦的情感、情慾(與不情慾),正如蘇蘇對淑靜低調的報復,以及王安妮在學校所面對的惡意。

安妮的際遇值得一提,因為小說家再次展示虛構與經驗的合作。郝妮爾談到自己過去的婦產科經驗,於內診時所承受的壓力無關醫學技術,而是侵入式治療所伴隨的精神負擔。於是她提問:「有沒有可能,在無需侵入的情況下,提供女生需要的治療、讓她擁有改變的契機?」她知道婦產科有義務內診,也無意汙名化專業醫療方式,但她寄望於小說,意圖於文學中創造一次女性自療的機會。於是安妮遇見了退休的楊醫師,關鍵並非精密準確的科學技術,而是當一切都結束以後,楊醫師遞給安妮的那一杯茶。

「我希望她可以感受溫暖,那才是她所需要的。」郝妮爾說。

★新的一天,是這樣開始

小說從現實轉向,輕盈離地。郝妮爾創造了一場以瓦斯師傅為主角的婚禮,與帶有現代詩質的結局——讀者或許記得,本書第一章結束前,青年卡西接到未來妻子懷湘叫瓦斯的電話,從此在宜蘭留下。事過境遷,小說走向尾聲,踏入中年的卡西,已由外行人/外地人成為專業/在地的師傅,日出時刻,叫瓦斯的電話再次喚醒全新的一日。作家同意,這樣的結局或可看作小說的自我完成,即使她認為瓦斯時代終將結束,然在小說的尾聲裡,她仍以新生意象作為全書之收束。

從第一章到結尾,郝妮爾將自己的生命經驗與情感融進卡西的故事中,由此更可延伸至小說的時間感。不難發現,對小說中的人物而言,「千禧年前後」與「雪隧建成前後」是相當關鍵的時間戳記,於敘事中反覆出現。

對此郝妮爾形容:就像是正在游水的人,總是期待到了什麼階段便能夠探頭。即使體感而言,千禧年不過就是新的一年;而對員山人來說,雪隧建成與否似乎也沒能帶來終極影響——但人們仍然企盼,似乎某個時刻將會帶著千年一遇的重量降臨,生活終於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小說將宜蘭的瓦斯業,及與其相關的小人物們,安置在這樣一個企盼新生的溫暖情境裡,透過人物視角的切換,流暢地編織了一件又一件細密微小的生活故事。曾經有人將《卡西》的敘事節奏喻為影集,而郝妮爾認為這是最好的稱讚——她樂意《卡西》以最生活化的方式陪伴讀者:「它可以暫停在任何時刻,再次翻開時,又重新開始。」

於是,讓我們再次回到小說的結尾,郝妮爾說:「我希望在小說結束以後,這些人物都還好好活著。」沿著小鎮人物們對新時間的企盼,或許,在讀者與作者都不再看見的宜蘭員山裡,卡西已經再次出發,送出下一罐瓦斯。小說或有其終時、瓦斯的時代或許總要過去;但希望沒有、生命也是。而這些平凡的小人物們在應虛構而生的新時間裡,終將獲得機會,走入那座存於想像的夢境——在那裡,他們再也無需負擔重物,過起了柔軟如花的美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