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年的敘景——讀陳輝龍《重翻照相簿子》

2021-11-01
作家
廖偉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我肯定不是第一個擁有老《照相簿子》與《重翻照相簿子》的人,但應該是第一個擁有兩者的香港人。1997年,在一家紅磡很小的書店買到特價的《照相簿子》時,我只是一個前路不明的新移民少年,是什麼吸引了我獨掂出這一本小小的攝影集呢?當時我並不知道陳輝龍何許人也,更別說看過他的小說,翻看《照相簿子》之後,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雅痞的隨性之作。

但正是這種隨性之感攫住了同樣背著相機在香港破落一面的街道遊蕩的我。甚至當時的我的年齡也和拍攝《照相簿子》裡大多數作品的陳輝龍相若——這點,是今天看《重翻照相簿子》才察覺的。少年心氣鬱鬱也,加上憤世嫉俗的老靈魂,才會被《照相簿子》封面那個歌仔戲女伶的落寞眼神抓住。

今天中年的我又成為新移民,《重翻照相簿子》在新的異鄉等候我,這次我又仔細端詳那個女伶,發現這張1982年在新店拍攝的照片移到了內文。女伶實際上是一個鏡中倒影,旁白裡陳輝龍沒有直接講這張照片,而是說了一個玻璃鏡子起源的故事,裡面出現了羅馬騎士。

用著陳輝龍的方法去觀看,這張照片更多的細節被我看到,比如說鳳冠女伶身穿的是俗稱夜行衣的箭袍帛衣,這是我們稱為刀馬旦在非正規作戰時的衣裝,比如說白素貞《盜仙草》一齣就是如此。然後,鏡面的焦距之外,虛幻裡似乎有魚龍起伏的氤氳輪廓。

至於新的封面,換成了1985年台北一家傳統鍛造工廠的工人,鐵面具下的他神祕如中世紀騎士,陳輝龍配了一句話:「話說回來,這世界上總有各式各樣遇見的方法,沒有理由驚嚇或暗自竊笑。」

這好像是說給45歲遇見23歲的我聽,也是說給這本書的所有新舊讀者聽的。配上新文章的《重翻照相簿子》不只是一本攝影集(當然舊的那本也不只是攝影集),也不只是散文集,甚至可以說是小說集——除了陳輝龍書寫的筆法,還有作為這個藝術品背景的整個陳輝龍的「從藝生涯」的神祕滲入,成為了小說的潛文本。

比如關於新店那一家看戲的大家族的描述,演示了何謂敘事偏移,陳輝龍甚至暗示了我們這些人和一百多頁後、前述那位歌仔戲女伶的關係,最後才寫出避雨的事實、各奔東西的事實,還忘不了用一個被人忽略的「刺點」:「悶燒著紙錢的鍋子」把敘事引向更遠。陳輝龍最後有點狡黠地說:「所以說,『眼見為憑』這種話,其實並不怎麼誠實。」

不需要什麼名勝古蹟背景,也不需要什麼起伏跌宕的戲劇性。在神岡、北投這樣的地方,他娓娓道來帶著村上春樹風的誤會——貌似漫不經心,但他一直是很懂得人世的況味的人——陳輝龍固然常常讓人想到村上,但除了語調和情節,更重要的和應其實還是對這種況味的咀嚼。

所以除了爵士樂,果不其然,他還喜歡少年老成的Nick Drake,看他怎樣在一張新店河畔拍攝的男人照片旁邊寫Nick Drake的:

他才剛滿21歲,但怎麼聽也不像是那個年紀的人唱的感覺,不只是聲音表情這一類給人的滄桑差異而已,好像,還隱藏了什麼訊息在類似詩篇的歌詞裡。種種細節,造成了一首跟歌名一樣有祕密滋味的歌。

這一段話,難道不也很適合形容陳輝龍自己嗎?神祕的訊息隱藏在這些照片和文字,以及文字連結的他的小說片段裡。若有若無,撓人心。

且看他回憶1989年在恆春服役的時光,照片是模糊黯淡的,文字卻隱隱悸動。「我還印象深刻的記得,被拖到我們集合場上的吉普車燈,一閃一閃,在天快亮的難得的雨中迷離的樣子。那時候,本來我聽著剛買來的Wes Montgomery《這個下雨天》的錄音帶,聽得好好的,哪知道這麼巧,蒙哥馬利的吉他還沒彈完,大件事就來了。」大件事,是搖滾少年陳輝龍開始寫作了。這未免顯得輕描淡寫的天命註定,非常陳輝龍。

從小說開始,同時拿起相機,走出內心慘綠走向邈邈塵世的少年瞬間變老,然而還像少年一樣癡迷這襤褸的人間。這一點,陳輝龍很像中年時的漫畫家柘植義春——那個熱衷於描繪冷清潦倒但是筆墨飽滿的小鎮街景,對各種偏鄉溫泉「景點」流連沉迷、敝履自珍的怪客。果然到了書的末尾,陳輝龍引用了義春《夜的綁架》裡的文字作為照片的「設計對白」:「知道嗎?這大半夜的開著窗,要是睡熟了,豈不是會把『夜』放進來嗎?」可是,他的照片是大白天,三個年輕的清潔婦在擦窗玻璃呢。

《重翻照相簿子》裡充滿這種文圖之間神奇的錯位,就好像是給無題劇照配上臆想的台詞一樣。這是魔法,明明是一對情侶加兩個男孩四個人與一頭藏在樹蔭間的恐龍的照片,他卻配上自己《雨中的咖啡館》裡關於四隻巨大蜥蜴的文字,照片的視角就一下子陡轉了。

「有人看到具體的,而你往往看到無關緊要的。」這句來自爽約友人對陳輝龍的話,充滿誤會,卻從另一面說出了陳輝龍的魅力。在文字裡也一樣,好像在京劇學校拍到那個上妝男生明明是靈魂出竅的神作,他卻去寫看演出睡覺,似乎出神不過是平常等閒事。而草屯一張簡單的三個小孩合照,他倒濃墨重彩從寺山修司寫到了志怪小說一樣的殘酷魔術往事。

這也讓我想到柘植義春,後者有一篇意味深長的關於死亡的極短篇《海邊敘景》,「敘景」即日文裡的風景,但因為這個敘字,讓它帶有了更多小說的意味。陳輝龍的照片與文字的風景其實也是敘景,少年的敘景敘說著老去的光線。「『意思就是說,老光線怎麼也比新的光好,是這個意思嗎?』他居然組合出一個不是我原來意思的答案」——這兩句話,到底是我還是陳輝龍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