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重圍的純真和友誼——讀霍索夫《紅色降落傘》

2021-11-01
作家
黃錦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這部小說透過回憶,描述了40年前台中眷村中三個男孩和一條狗的探險故事。探險目的是要尋找一個被飛機空投落地的紅色降落傘。尋找降落傘的理由,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替代性的思念與追尋。男孩之一的阿迪,童年喪父,因父親曾是傘兵,對那具紅色降落傘有一種特殊感覺。觀察力敏銳的同伴阿福,其實不太相信真的有那具降落傘,但因察覺阿迪難以言說的內心,於是情願陪他去尋找。另一個同伴嘎響,因天生部分肢體畸形,雖有時遭受外人嘲笑,卻也是眷村中許多大人小孩共同寵愛的對象。阿福與阿迪相約在「祕密小屋」會合,沒想到嘎響帶著共養的流浪狗小花出現在「祕密小屋」,於是,三個小孩加上一條狗,結伴一起去找降落傘!

尋找降落傘的路線,遠遠超出阿福他們平日的活動範圍,聰慧的阿迪雖認準方向,但當他們進入陌生地方,除了遇上許多嶄新經驗,還出現不少危險。輕微的包括嘎響撞到頭而大哭,嚴重的則是三孩一狗不慎落入河中而險些喪命。幸運的是,他們沿路也遇到不少好心人,包括為安撫嘎響而教他們釣青蛙的阿公,三人溺水時從河中拯救他們的阿叔等人。還遇上離奇事件,例如在教堂巧遇阿萬舅舅(阿福家裡嚴禁上教堂),在樹林的小房子內發現一個被鐵鍊栓住的小女孩等。最後,他們並沒有找到紅色降落傘,卻真真實實經歷了一場奇異之旅,發現了平時未曾接觸過的其他社會階層、人們與生活。阿福等人原是眷村中生長的小孩,經由這趟奇異之旅,他們接觸到台灣社會本土的家廟、太子宮,進入平日不去的教堂,也結識熟悉日本軍歌的阿公、擔任太子宮管事的阿叔等,阿迪還與小女孩相約,要帶數學課本去給她……。

孩子們的眷村生活,其實有一定的模式,孩子們的世界,也不同於大人。小說在回憶裡面充分把握孩子的視角,敘述了許多有趣、真率、滿是童趣的生活片斷:發音不準的嘎響老是把「看」說成「但」,把「小花」叫成「小瓜」,但同伴們始終都能聽懂他的話。伶俐好動但學業成績不好的阿福,想不通「喜歡看書的人都喜歡書名與內容不符的書嗎?」因為他把阿萬舅舅的《阿Q正傳》當成教人打牌的書,把阿迪的《麥田捕手》當成描寫棒球捕手的書,又故意把阿迪國小畢業獲得的「市長獎」說成「菜市場獎」。孩子們上學、寫作業,為成績快樂或苦惱,成群結伴玩遊戲,被爸媽念叨等等,這些日常生活,生動又充滿趣味,為全書營造了不可或缺的歡趣氛圍。

從孩子的視角去觀看大人世界,難免有一知半解或不明就裡的疑惑,但小說以很巧妙、含蓄又有趣的方式,暗示了疑惑所在的真相。所以,讀者常常在風趣的文字所引起的笑意中,同時領略其中真相所暗含的辛酸與無奈,但又在整體純真無邪的歡趣氣氛中,很快度過那些心酸與無奈,同時咀嚼故事中的深意。從眷村生活到尋找紅色降落傘的奇異之旅,孩子的世界既天真無邪,又始終被可喜可怖的現實重重包圍、環繞——那個被鐵鍊栓住的小女孩暗示的是家暴甚至性侵問題。向阿公學會口哨軍歌的阿福,被爸爸發現後遭到嚴厲斥責,暗示了族群與政治色彩的問題。嘎響與啞巴阿姨遇到的嘲弄,顯示了身障歧視問題。固定時節會到阿福家住一晚的趙伯伯,暗示的是動亂歷史的創傷與同袍戰友不變的情誼。阿叔相信是三太子顯靈指示才讓他救了三個小孩,除了暗示信仰的虔誠,也展現拯溺扶傷、互助互救的人性之善。奇異之旅途中,阿迪把剩下的營養口糧都給了那個小女孩,烤魚也分了大部分給她,是弱勢者對更弱勢者的同情與善心。三個小孩所經歷的人與事,一方面暗藏危機與困厄,另一方面也處處顯現關懷與良善。世界雖然處處都可能布下黑暗陷阱與冷酷現實,但孩子們以童稚純真的心眼來看待世界,也以善良無邪的行動去回應,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自己想做、能做的事,善待眼前的人與事。雖然,許多事情的結果不如人意,例如他們想幫小女孩解開鐵鍊,卻無能為力,也始終沒找到那具紅色降落傘,但是,經由這趟奇異之旅,他們都感受到,過程比結果更為可貴,更值得珍惜!他們對彼此的友誼因而更為堅定!正如故事中阿迪與阿福最後心滿意足的把大碉堡當成降落傘,相約搬家後永不相忘,並以左輪手槍的動作,做為約定的信號……他們身上所展現的純真情懷,也成為這部小說帶給讀者最珍貴的禮物!

小說在回憶之外,也描述了40年後已入中年的阿福尋訪阿迪的經過。阿迪因母親再嫁而搬離眷村,與阿福就此失去聯繫。阿福自高中畢業後,便離開台中。某次因出差回到台中,在高中老友廖警官工作的分局內,偶遇一位名叫程義國的慣犯。經廖警官介紹、安排,阿福詢問程義國,拼湊出阿迪搬家後的遭遇:國中時期遭繼父性侵,功課一落千丈,後來殺死向母親施暴的繼父而入獄,母親則因傷重去世。幾經周折,阿福發現,這位名叫程義國的慣犯,事實上就是失散40年的童年好友阿迪!就在程義國即將被押上警備車的瞬間,阿福藉由一把紅色大雨傘,確認了他的身分——程義國對著紅色大傘,比出了左輪手槍的動作。

遭遇不幸的阿迪,沒有忘記同伴的友誼與約定,搬家後曾經無數次重新走過那趟奇異之旅,也曾經履約,帶數學課本回去找那位小木屋裡的女孩,卻發現女孩已經死了,被草率埋在林子裡。憤怒的阿迪放火燒了小木屋,後來又殺了繼父,未成年就頻頻進出感化院,雖然此後並沒有嚴重的暴力犯罪,但也成了小事不斷的慣犯——現實始終是現實,幸與不幸夾雜並存,阿迪在重重現實圍困下幾乎慘遭沒頂。他與阿福的童年經歷和情誼,似乎是他無力翻轉的人生中,唯一一束足以拯救內在靈魂的微光。程義國在分局內遠遠望著廖警官與阿福等人時,突然出聲說話,引起阿福的注意,這才勾起阿福的回憶,並試圖尋訪阿迪的消息。40年後,老友重逢的地點、場景,竟是即將入獄、警車外的瞬間,令人不禁唏噓!但即使如此,老友之間的情誼仍歷久彌新,存藏於心中的美好回憶也由此被召喚而清晰立現。關於紅色降落傘的經歷、回憶與約定,阿福與阿迪都沒有忘記!回憶的召喚,約定信號的重現,無疑顯示了被重重現實困埋,卻仍舊破土而出的童真與友誼。

小說所描述的童年經歷,與40年後的中年經歷,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潛伏於童年的冷酷現實,到了中年,一一現形,阿福與阿迪都無可遁逃,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卻在現實磨練中保存了下來。這分存藏於內心的真純,就是值得書寫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