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和你在一起

2021-11-09
作家
林清盛
活動攝影

曾屬青春擁有的悸動、心跳加速,到人生某個階段,手機來電轉為擔驚受怕,顯示號碼不再出現喜歡的人,而是父親的電話號碼,深怕傳來不好的消息。

「Happy車禍!」父親說得不是很清楚。

「啊?」以為自己聽錯,因為Happy 明明待在家,無法溜出門。再確認他說的話,真的是狗狗Happy。

周末加班的我,聽著父親重複回答,夾帶疑問與惴惴不安,連忙說:「我現在回去。」不顧桌面有無收拾,拿起背包急下樓。

Happy 是第二次發生車禍意外。一歲時,曾因掙脫牽繩,無方向的亂跑。見他不願被逮回,試圖閃躲,一股腦兒地突然撞上快速駛過的車子,所幸不是正面撞擊,是側門碰撞,重力加速度將Happy捲到對向車道,不確定是否骨折或內傷,連忙抱起送醫。

七月的台灣,Covid-19疫情降至二級,往台11線的海岸路,車子變多,外地觀光客湧向花蓮散心,趕路回家的我,腦中閃過曾發生的事,車速不自覺加快。回到家,見父親坐在門前,Happy已站起身,縮著左腳,身上斑斑血跡,一跛一跛地緩慢向我走來。心裡難受,也沒多說什麼,拿起牽繩,將Happy抱上車,才開始安慰他。沒想責備他,因為意外已發生,先急救診療要緊。抱起狗狗,餘光瞥到父親擔心的神情。過去Happy曾因玩樂過度,不知輕重地咬傷父親,導致父親不喜歡他,常厲聲喝斥嫌他會咬人,但Happy對父親的喜愛,每次父親出門,總出現分離焦慮症。偶爾會對父親說:「你看Happy很愛你,你要出門,他就會哭……」希望能緩解並改善他們之間的緊張。我和父親的情感,也是在返鄉後,不耐煩與不斷爭吵下,試著妥協、磨合,慢慢換取一點點的信任,經過四年,才漸找到相安無事的相處方式。

在狗兒子貝克漢離開後,沒想過再養狗,狗貓可愛,我也懂得如何在初次見面,不讓毛孩感到半絲壓力獲取信任,拉近距離,但再飼養照顧狗貓,並非我想做的事。有天,臉書上某狗貓社團,出現一則貼文表示,幾隻幼犬差點遭到掩埋,只因主人認為狗爸可能是住家附近的流浪犬,嗷嗷待哺的牠們非純種,一怒之下想活掩洩憤,被鄰居見狀喝止阻擋可能發生的憾事,才有急尋認養的貼文。不忍下動念,或者說衝動,決定要收養遲遲沒人要,看起來是黃色短毛,再普通不過的幼犬。台灣流浪狗的問題多年來試著尋找解決之道,但街上的狗群仍不斷繁衍,善心人士想餵食,必得面對痛罵與批評責難,我們所認知的世界不會因多付出,而有善意的回應。

曾在台北主持「阿貓阿狗逛大街」的廣播節目,陪伴聽眾一路關心流浪動物的議題與變化,轉瞬間也有十年,因離開台北而結束節目,但想幫同伴動物發聲的心意依舊在,幾經思考開了「盛情款待」的Podcast,繼續話聊狗貓的大小事,對於台灣街貓浪犬,長時間觀察可以發現社會逐步改變態度,生命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我們才不斷作為與思辨。北上訪問《十二夜》的導演Raye,她分享拜訪日本動物收容所的經驗,所內工作人員將此處視為「教育所」,盡力讓來到收容所參訪的學生感到快樂的心情,而非悲傷的情緒,透過所內的陪伴犬,讓學生們與狗的首次接觸是愉悅的,未來若想養狗,便會想到這個地方。導演當頭棒喝地說:「如果因為感到可憐,而想營救,提出飼養申請,這是情緒性使然,不具有教育意義。」

離開Raye位於山坡上的住家,沿坡而下,不急著趕赴下一場訪問地點,拉著錄音器材的行李箱,坐在三角公園想著剛結束的訪問。常在熱門的動保議題上,感受到台灣部分人士對流浪動物的不友善,灰心喪志之餘,聽到來賓的深刻分享,知道社會在轉變中,聽見動保觀念的進步,全有賴志工們一涓一滴,堅持理念努力遊說而來的成績。萬事不會徒勞無功,只怕心力交瘁。結束台北廣播節目,改製作Podcast,想仰靠眾人善念,將之轉化為驅動力量。

將受傷的Happy抱上冷冰冰的檢查檯,敏感的他,誰碰觸他的腳,就遭到攻擊,幫著助理壓制他,用零食連哄帶騙轉移他的注意力,讓醫師能好好檢查、清創。醫師檢查Happy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表示,左腳腳踝的傷口可能深及關節軟骨,得固定不可輕易移動,還要每天回院換藥。怎麼讓狗願意被人碰觸疼痛的腳,還要包紮換藥,每天複診成為使力掙扎的事。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導致他敏感,每天散步回家要擦拭清潔腳掌時,常擔心Happy 冷不防轉頭咬我的手,提出警告,只能慢慢找出他聽懂的方式,要先跟他說:「擦腳腳!」才能抬起他的腳,十次有七次沒被咬,就慶幸順利過關。

晚上,擦完狗狗的腳,換按摩父親的腳,父親因中風康復後,沒好好做復健,導致他右腳掌變形,走路不穩,他常說:「腳無力。」以前認為是長者的老毛病,當我要按摩疏通雙腳浮腫的問題時,才發現那是過去遺留的後遺症,因爲長期萎縮變形與香港腳問題,腳指甲拐瓜劣棗般的猙獰,很難修剪。心臟衰弱,無法順利排水,他的雙腳一左一右,不同粗細,不同程度的浮腫。手加大力道按壓腳掌,每按到對應心臟反射位置,就見他痛楚的表情,忍住不喊疼,我也不好多刺激他,抹上乳液的雙手,由下往上推,讓浮腫的雙腳舒緩一點,希望父親夜晚好眠。

雙手上下推移,企圖消退浮腫。長年不在父親身邊,是否也想藉按摩推減心中的歉疚?母親走後,父親變得更忙,也許忙碌可以不想到驟逝的妻子,沉陷於悲哀思念,但家庭關係因而漸行漸遠。考上大學後,一心想留在台北,鮮少返家,即使父親中風或車禍,也不久留,更沒了解後續該有的復健療程,等他年邁,步履蹣跚得有人照顧起居時,決意回鄉共同生活,才覺醒自己得花加倍的心力,消弭過去的冷淡與疏於照顧的惡果。

按壓父親的雙腳,擦拭狗狗的腳掌,敏感的腳都透露著不安的情感,父親不好意思捲起褲管,讓我看見他變形浮腫的腳,Happy也在隱藏自己的不安。「擦擦!」想擦去的其實是我內心不敢面對的問題,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赤裸對照出我們的不堪與虧欠。

每天的換藥擦藥,每次摸腳都會同時遞上小肉乾,漸復原的Happy改善他的緊張特質,同意我碰觸他的腳。每次複診,父親的擔心總掛在臉上,他們這一代不會輕易把真實感情顯露,有待我們留心發現。因此,每次從醫院複診換藥後,跟父親簡略報告讓他安心。很意外地他和Happy僵固的關係趨緩,沒問父親是否這場車禍,讓他產生內疚?畢竟是因為狗尾隨他,跑出門發生意外。

看完病,回程的路上,與狗四目相對,摸摸他,因為吃了乖乖藥,體力不支在車上小睡。心疑:「為什麼狗狗喜歡坐車?」朋友說:「因為喜歡跟你在一起!」花三年的時間,才建立彼此依賴的關係,和父親的關係,不也是經由時間,找到可以在同一屋簷共存的方式?歲月在生命間偷置輕巧流淌,經年累月,我們都感受到共伴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