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白月光 讀馬欣《邊緣人手記》

2021-09-06
作家
張瑞芬
關鍵字
活動攝影

2021年春夏,洪愛珠連著馬欣,這兩抹青春白月光成了文壇不可不看的風景。前者暖色調市井鍋爐,氤氳騰香,後者冷色調像棠府夜宴,鬼影幢幢。同是吃食,馬欣的只讓人冷到心底,冰淇淋或蜂蜜蛋糕,食物出現時都沒好下場,幽幽殘羹冷炙,屍體一般的存在。她筆下的旗袍家族,愈看愈像《小偷家族》,三年前她誇讚這部日本導演是枝裕和電影破敗中見真情:「家是為了證明愛,唯一剩下的僅存的存在」,然而在她家裡,偏偏沒有的就是愛,破敗的布景早成了空架子,僅餘唏噓的風。

早在三年前的《階級病院》,你就見識了她華美如電影《血觀音》的外省來台官宦家族與缺席父親,寄生上流之後的結局是父母離異,外婆去世,高樓應聲裂解。漂流在浮冰上的童年,成了她日後的書寫基調。這回《邊緣人手記》「我」和「她」聲腔不斷切換,形成獨白與旁白交錯的體式,將父親這塊拼圖有血有肉的補齊了,且出現了年老失智的母親(當年逃難時穿得像個洋娃娃坐在月台,台大畢業,為政治人物當幕僚,當過自治會主席,官夫人)。外婆、母親與自己,三代女人在婚姻中跌跌撞撞,《邊緣人手記》書中,「邊緣」、「寂寞」、「疏離」、「怪胎」、「臥底」成了主旋律,用文字,馬欣花二十年鑿一條密道,逃出監獄,像被迫困在「蕭申克監獄」裡的安迪,最終得到了救贖。

「人問我為何愛看電影,因我彷若生在一家戲院,溫度夠涼,距離也恰當,連自己的眼淚都得散場」。馬欣如是說。

這姿態,簡直太張愛玲了。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陽明山仰德大道上的豪門夜宴,有誰特權到可以七歲就身處其間?「階級就是個花架子,往殘破裡長」,整齣《階級病院》,從家族的敗落,被迫早熟的童年,講到性別、女校創傷與霸凌,並且延伸到電影與音樂文本去,《鎌倉物語》、《小偷家族》、《血觀音》、《順雲》、甚至防彈少年團,世越號悲劇。一曲〈春日〉,地獄的是朝鮮,殺人的是謊言,包括納粹、張國榮、梅艷芳、惠妮休斯頓與Kurt Cobain,她就這麼專寫集體瘋狂與性別妖異,傾斜的天平,開出一朵彼岸之花。太暗黑,也或是體制稍顯龐雜,這書當年度沒能獲獎,實在冤了,其實《階級病院》私散文寫得好,評論也是逸品,放在哪兒都不應被忽略的。

聲稱自己「找不到從眾的理由」的馬欣,三年後的《邊緣人手記》,腹黑如昔,但回歸到整本純散文的形製,不再借他人酒杯澆一己塊壘。記憶的地下室、針尖上的漂泊、不合時宜的洞穴、文明魅影、廢墟飄蕩,說的是同一回事,我是個窮盡一生,終於養成的怪物。全書前重後輕,帶給讀者的感受,同樣是很衝擊的,開場兩篇〈原來這就是恨的滋味〉、〈與命運躲貓貓的人〉讀下來,就感到不俗。這人敏感有餘,然而是有亞斯還是社交畏懼症什麼的?

讀馬欣的樂評與影評,應該也會對她的《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有興趣,此人所思所感,的確是獨行俠一枚,生平異常低調,身世晦澀難明。《邊緣人手記》延伸《階級病院》的邊緣感而來,說是成長散文,略去了好大一段青春期與學校生涯,背景都打了柔焦,沒有一個確切的地名或事物真名,只約略知道生活經驗是台北城內。輯一「走向回憶的地下室」終於有了幾個父親的鏡頭,只是如同剪影,疲憊的深夜酒後,應酬歸來,父有前妻與小三,與母親反目之後破產,離婚後遠去美國,老死異鄉,蛋糕盒與甜酒釀成了女兒的一生懸念,也是僅存被愛的證據。

這處境,堪比田威寧《寧視》中的魯蛇父親,二十年時光換得一掌心蟬蛻。同樣存在感稀薄的,還有與自己不親且早早遠走的兄姊,到頭來唯一有依戀的,只有原初的外婆與母親。

難堪的處境,分崩離析的家庭,破敗的牢籠,形成馬欣敏感的體質與冷漠的應對。寫作讓她有一個自我,來旁觀自己的痛苦,文字就是她的洞穴,她彷若自帶地下室,那是一個天人的結界。她愛上了看電影,在那裡,她可以「合理的在別人的悲歡離合裡入戲」。自小就超齡越界,輯一〈突然長大了的那一天〉就是典型安靜中發出巨大聲響的文字,說明一個孩童如何在微妙空氣中,洞燭大人內心巨大的變異。對方夫婦升了職,她家卻官司纏身敗落了,那不再出現的蘋果與男主人不再恭謹的坐姿,說明了鋼琴可以不用再學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失去,「如同神把某一塊積木抽走了……如此輕輕的一推,童年就變成在你身後了」。終於長大的一天,是看清楚人情冷暖的一天,原來是那麼平凡的一天。

然後你想到《血觀音》裡的棠真。

作為第三代,她什麼都懂,卻有一雙澄明的眼睛明知故犯。階級就是原罪,也是牢籠。馬欣一家達官顯貴,看著顯赫,卻像失根的蘭花,年節長輩聚首,簡直像愛國同心會歲末宴,毋忘在莒,國旗黨徽飄揚,一種另類的台北人歲除。輯二「針尖上的飄泊」裡,有這幫時地不宜,沒有歸屬感的姑姑、阿姨、叔叔、哥哥出走或回歸的不羈人生與對性別的反思與霸權的抗拒。輯三「窩進不合時宜的洞穴」裡,呈現了母親年邁失智,與一個寫作者的長照日常。母親的記憶黑洞與作者深夜寫稿疊合,兩條無法接軌的時空夢境,各自在城市中漂流著。作者把小七當作深夜食堂,像深海的燈籠魚一樣冒上來,喘息覓食,再游過台北夜色,安歇在海底。那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常,多像陳淑瑤《雲山》裡的楊吉永與楊媽媽,也像電影《順雲》的寂天寞地,歲月靜好。可那惘惘的威脅,不知何時要兜頭撒下來。

作為一個手足無措,屢屢與自己分手不成的人。《邊緣人手記》不說愛,不談情,輯四「文明下的魅影」與輯五「在廢墟中飄蕩」卻寫得有點李維菁範兒,是中年女子都會生活斷片,臉書閒話碎碎念。〈花期已過的台北,終於老得有點自在〉是裡面很有情味的一文。眷村和老市場中的老頭打起盹來,這世界頓時有了暫停的法術。老頭們坐在街巷中,有種下了戲的怔忡。「這階段的男性不同於女生仍忙著同儕活動,他們就一口氣鬆進了歲月裡,百感交集地啞了歲月」。這城市看起來像是在發呆,卻像這些老男人一樣,終於老得有點自在了。馬欣的文字鬆泛時美感獨具,完全不輸她弓弦俱緊時。

邊緣人手記,也是童女的路途,那迢迢遠路,用張愛玲的話說,雨下得像森林,簡直是地面往上長,微白的蓬蒿,黑暗中叢生的琉璃樹。自以為正常的,往往來自瘋狂本身。我記得馬欣寫張國榮寫得特別好,〈所謂瘋魔成活,只是比別人更想圖個乾淨〉,在灰撲撲塵世,張國榮演的小豆子,眼神晶亮,心底剩一抹乾淨,或許這超脫於世道紛雜的清淨,也正是馬欣一心追求的。青春雖美,卻是為了見證了世道殘酷而存在的。正如她曾寫金閣寺,著迷於破敗之美,物哀之趣。青春是無法抵達也無法折返的鄉愁,追求的念想會變形,成為一種拷問,但也是你靈魂時時的嗡鳴聲。

馬欣的文字,就有這種破落戶的莊嚴,聰明人,機鋒語。青春至美,像一抹白月光,她總期許自己,像水裡某隻座頭鯨,在習慣了眼淚的重量後,持續潛沉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