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當人類,我隨時可以成為沙 與馬欣談《邊緣人手記》

2021-09-05
作家
許閔淳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周六下午,以疫病期間早已熟習的Google meet作為媒介,我們在各自的屏幕間叮的一聲展開對話,我提前進入視訊會議,將今敏《盜夢偵探》那詭譎歡欣的遊行隊伍畫面作為我螢幕背後的簡單場布,這個畫面其實正是讀完馬欣《邊緣人手記》在心中浮現的直覺畫面,那是她筆下無論是時代的娃娃機,或是家族中被剪裁過的女性樣貌,皆似夢中的歡快葬禮。

 對話無預期的以自然捲作為開端,同是從小受自然捲所苦的兩人即刻抵達同一陣線。我說當時在書中讀到「林投姐那樣踩到婆婆地雷的故事會反覆重播,滿頭自然捲的她就在想:『連那種頭髮柔順的女生都會遭到這般如被雷擊的命運,那我最好閃遠一點。』」深感共鳴。馬欣說:「所有的女主角頭髮都是柔亮閃閃動人的,好像自然捲就進不了螢幕,我們就是沒有被分配到劇本的人。」

是啊,從以前便落在螢幕之外,一個邊緣的位置。

馬欣書名的「邊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詞彙?

以打彈器節奏戳人穴位的時代

 現代人經常有的邊緣感,在馬欣眼中是時代與網路社群之下的因果,燃煤源自於孤單,網路的演算機制如她在書中畫面感濃厚的比擬:「這城市的光讓這社會很像夾娃娃機的內部,大家看起來那麼像,也必須某種程度的像。然後在看到有點像的『同伴』被夾起時,自己鬆了一口氣,但又在自身被堆疊中重複地迷失。」

 被娃娃機爪子夾起的「不邊緣」像是一個保單,等同於心裡安全的保障,在這個普遍同床異夢的年代占有了「床位」,讚數的漲跌刺激著人類的心緒與行為,然而一不小心便可能落在床下,隨時也都有不安全的可能,畢竟那張保單如此輕薄脆弱且虛幻。

 「九○年代還沒有這麼具象化,社群還沒有大於現實社會的人設;現在則是三不五時的提醒你有可能邊緣的危機,無論是你有沒有買到奇幻影展的票、有沒有氣炸鍋,或是在疫情做兩道菜,或有沒有去過日本。」

 更巨大的焦慮烏雲般籠罩過來,人類心甘情願被演算,卻可能沒發現被算計了。所有人集體做著大會操,分分鐘有人吹哨告訴你要集合隊形向左看齊向中看齊,下一秒又告訴你,即便在這裡你也還是疏離的,像是所有人皆身處同場顏色的大雨,淋著淋著便被大水沖到一旁,即便擁有了相同的色彩,卻無法阻止寂寞蔓延。

「這個時代以打彈器的節奏提醒你隨時有邊緣的可能。」

 除了夾娃娃機的爪子外,馬欣進一步說,這時代也讓人經常覺得像是卡在自動販賣機的一罐伯朗咖啡,「我們的機制就有點像抓娃娃機跟自動販賣機,有一天一個機會主義抓住一個麵包超人,但就是沒有抓住我們。社會的演算機制把一個人極大化或極小化,大家都是透明的小魚,沒有座頭鯨燈籠魚。不管是當紅的禰豆子還是過氣的麵包超人最後都被做成鉛筆盒或軟軟的東西。」

 「娃娃機就是一個這樣奇怪的設定,不管原本對那個卡通人物多熱愛,他都可以這樣輕賤的處理你的娃娃。」

 令人感到殘酷的一句話。讓人想到班雅明所說的機械複製時代,雖不完全相同,然而那種時代促使人類趨於「同一性」的現象讓人感到雷同,網路與科技讓原本就微弱的靈光更加消弭了嗎?其實也無所謂好壞,科技讓人上癮,就算剛開始有點抗拒,但久了大家都賽博格化,手機好像是人類手臂的延伸,是我們的小小分靈體。

 面對這樣的時代,馬欣以X光冷冽的雙眼掃視的透徹:「時代的列車就是這樣行駛呀,誰也無法跳車。人類任何的前進都是為了末日而成立的,所以不用阻止他們,人類真的有自毀的慾望,他們每次都險象環生。」

 停頓了一秒後,她又言笑晏晏地說這也不是悲觀啦。她以抽離的語氣和瞪大的渾圓雙眼繼續幽幽說:「人類都有狗咬尾巴的循環,我們以為自己進入理性時代,其實都在野生叢莽裡。文明就是一個窗紙這麼薄的東西,戳破後就看到裡頭早就空了。」

 下秒話鋒一轉她又說道:「另外一方面,這時代可能也鼓勵到像我們這樣的人,原來大家在做大會操時我們還是可以很分神的。」

 這也許是馬欣和同她一樣感到邊緣的人,與時代共處的方式。

寫作是任意門,是一輩子都不會放棄的事

那分神的方式也許就是寫作,在時代與日子裡分神,卻在文字裡凝神。那最初讓她發現文字世界的自由開闊源頭,是國小三年級的一篇作文書寫,小小的她成為了蓊鬱森林裡斑駁的老木橋,朋友是一條小河。「那堂課上一個小時的時間,讓人覺得離開了那裡,離開學生身分跟學校的權力架構,精神意志到了很遠的地方。」寫作對馬欣而言是出走的方式,是影廳小綠人下的逃生口,也因此這是她一輩子都不會離開的事。回憶起剛畢業當小編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她從沒想過離開文字。

「不論職位或薪水多寡,我都不願意放棄我小時候三年級學會的事情。我的夢想就是前面有一張紙跟筆,甚至可以不寫自己想寫的,例如寫瑪丹娜好了,我就可以做一個起碼程度的遁逃,這樣沒什麼不好,只要有機會出入境這個世界我就覺得這樣很夠了。」

這也讓人想到她書裡所寫的畫面:「我正在像礦工一樣敲打著我內心的岩壁。敲打那些陳年的偽裝粉刷,想把內在的晶石挖出來,然後收進一個籃子裡。裡面有各種過去「我」的線索,我稱這個過程是寫作。」

 礦工的敲打乍看悠緩,然而馬欣的文字起點來自繁忙工作的磨礪。畢業後擔任小編、樂評、影評等各種文字經歷,讓她的字越練越鋒利「就像手術刀跟武士刀。」因此當她將筆指向自身,文字之間似乎也透著冷冽的切痕,那些挖出內在晶石的過程像是解剖,幾乎能夠看見水沖走血跡後,那些晶石綻放的美麗光暈,也因此這些文字十分裸裎,「寫作如果不誠實的話,不就是在進行好幾個小時的自我欺騙嗎?」在我的追問下,她說〈外向的內向者〉是自己書寫感受最深刻的一篇,那是她真實的日常。

 然而即便她的筆如此鋒利,下刀前也依然會有遲疑之時,例如書寫家族故事,她自問必要挖得這麼深嗎?然而心中終究是存在著不得不寫的慾望,

 「我今天只是要目送這些,有那種必須寫下的凋零感,如果再不寫,就過了目送的時機點了。」

目送的是那宛如大觀園衰敗的蒼涼預兆,乍聽下有美麗的哀愁,然而現實並非章回小說,現實是那蟲蛀般的屋體,裡頭有一個來回踱步裝修改風水的父親,以及大家族煙花易冷的夢境「我八、九歲的時候就想跟那些大人說你們這樣繼續做夢會完蛋,一直到現在,寫作者剛好也擁有一個位置,我才有勇氣說出來。」那是知道終將散場的了然,也因如此在她了然的那刻,也就擁有了獨自的散場,離析出另一個自我。目送的除了家族,也包括當時所有味蕾記憶,現今已難以找到的正統槓子頭、窩窩頭、大滷麵,身為外省第三代的她説:「這個書寫其實也是邊緣,我沒有想要去背負歷史爬梳的原罪,我自己的原罪感就蠻強,在同輩和長輩間,我是各種不正確與邊緣,就像〈即將前往鄉愁國度的人們〉的那個餐桌。」

 其實無論目送為何,那本身就是一個勇敢的姿態,於馬欣而言書寫過往,確實達到清創的效果,是去觸碰那些未因時間流逝而停止發炎的傷口,是撒碘酒將旁邊的膿包刺破,讓一切靜靜流淌殆盡,也就解救了當時無助的自己。

無有黑白價值觀的灰色石子

 馬欣飄幽於邊緣,總在眾人看向鏡頭時,將眼神投往他方。馬欣與眾人投往不同處的目光看得遙遠又透徹,幾乎讓人以為她約莫厭棄這個充滿人類的世界,以及人類的軀體,但當聊到:「如果可以當非人類想成為什麼?」她回答:「最好的方式還是當人類啦,就像我現在這樣可以寫一寫,然後去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能當人類的話,不要當動物,還要大遷徙跟逃命太累了。當顆石頭吧 ,廢廢的滾動,如果地貌改變,也隨時可以變成沙子。」

 有種老莊似的清悠無為,沒有一定要去的旅行,以及一定要吃的餐廳,然而在文字的世界裡卻是無比認真,這也全都是真實的她,因為飄忽於邊緣而無法被界定,自身也沒有想踩在某個位置的慾望。「我大概就是灰色,沒有那種黑白分明的道德至高點,對於很輕快地去裁決別人感到不可思議,自己都無法裁決自己了,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去裁決別人。他是很討厭裁決自己,或根本不想面對自己,才會這麼輕快地去判斷別人是什麼。站對邊覺得好安全,把道德當BB霜,擦了之後覺得好漂亮好爽,但大於那個人的對錯,對於善惡很輕謾的判斷。」

 這段話讓我直直點頭,網路世代似乎讓人能夠躲在鍵盤後更輕易的裁決他人。我們接著聊到四處充斥的正能量,以及毒藥般的強心雞湯,「九○年代的正能量像大海嘯一樣,當時我的書寫也確實有想要發聲去抵抗這部分,正能量的副作用很強,很多時候只是揠苗助長。」馬欣的書寫也確實鼓勵到許多在這個充滿正能量的缺氧世界難以呼息的人們,她不歡欣亦不悲傷,不正面與負面,僅是好好面對自身的斑駁,而這樣的真實本身就能帶給人力量。

 她可以是一顆灰色的石子,隨時散開形體般地成為沙,或是去碰撞世界。後來我們聊到許多其他話題,談話間也流露著石與沙的質地,例如聊到私心喜愛的導演,她說:「喜歡大衛林區,喜歡他留下謎團,不要讓夢有正確答案。」聊到女性經常的談資命理塔羅她說:「我覺得很有趣呀,他們有些大方向是對的,但我也不會照單全收。」進一步談及信仰:「我不是一個不虔誠的信徒,但我經常在跟教義fighting,去質疑一個體制。」

 「我的本性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邊緣人,天生血統就是沒有服從權威的那塊,

所有權威者我都不相信,可能從小讀的貴族學校一開始就把我打醒了。」

 在馬欣看得透徹的眼中,是非善惡並無一定標準,面對映照在瞳孔中的表象,她慣常質疑與拆解,如同她生長於不得不看見世故的家庭而戴上的透視眼鏡,時而顯現出一絲冷冽;面對當今世界,最令她心傷的是文化的貶值「大家都覺得可以用一個粗略的方式,像是用合成肉去取代真正的牛肉,那是不是之後就交給AI去寫?」但這個世界也仍然有令她動容的事,諸如東京奧運在不被看好與祝福的狀態下仍十分隆重的舉辦,維護了國家的尊嚴與人文價值,超越了運動項目本身。除此之外,近期的日劇《喜劇開場》和《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讓馬欣注意到日本重新定義了幸福的價值,「在現在非常不確定的時代給人很大的力量,這幾年因為疫情的關係,大家又重新正視日本軟實力的價值,自己有沒有辜負自己的每一天才是重要的。」

 離開視訊會議後,播放了談話間聊到的Radiohead,這是馬欣重要的樂團記憶,在那輕柔得幾乎使人飄浮的歌聲裡,想起了《邊緣人手記》書腰上的那句:「為什麼那麼孤獨,但我仍覺得是幸福的呢?」剎似在一片白茫虛空中開出了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