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還重要嗎? 另一種生存的演化

2021-09-01
作家
黃國珍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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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0年開始,「閱讀」在全球的教育變革中,成為關鍵的核心素養。這轉變,也牽動語文課程的教育現場,從學科內涵到教學方法的根本改變。如此巨大的改變有其必要性嗎?若能瞭解閱讀教育改變的進程,便有機會能在其中看見促成改變的原因,推想未來閱讀的面貌。

我個人接受教育的過程與大多數人一樣,從小在公立小學,與班上同學一起學習統一的科目與教材,從最基礎的注音與生字開始學習語文,建立閱讀的基礎。接著,隨年段的提升,從簡單的白話短文進階到文言的經典著作閱讀,培養文字語言的應用能力,建立對文化的認知,在作者的文字中明白文章的意涵,學習人格典範。這樣的語文課,是語言、文化與生命三項內容的綜合學習。閱讀和寫作表達能力的優劣,都被視為讀者文化內涵的表現。這學習目標的設定,也成為學生閱讀內容的選文標準,因此,大量具歷史文化指標性的經典作家與其作品,成為學生閱讀的主要內容,建構出以文學與文化為核心的閱讀地圖與能力。

乍看之下,這個我們熟悉的學習過程似乎目標明確,內涵豐富,也的確培養出精采的文字創作者,和社會大眾普遍的識字與閱讀基礎。若學校的語文教育就是所有人閱讀啟蒙的教育,仔細想想,這其中似乎有關鍵的條件長期被忽視。

★記得答案取代了思考問題

就我記憶所及,學校裡語文課程所閱讀的文章,從白話到文言,老師們都盡心盡力的為同學做詳細的解說,我們的學習除了抄寫筆記畫下重點外,就是熟記這些在考試中需要回答出的正確答案,以獲得的高分證明自己對文章的理解。但捫心自問,除了記得答案之外,學習過程中,少有深刻思考作者生活與創作的機會、同理篇章中的心情、斟酌字詞間的差異,與反思文章中探討的問題與自身生活的關係。作為一位讀者最重要的思考養成,並沒有在學習中逐步被啟發,以至於無力閱讀更為廣泛及多樣的內容,養成依賴他人的觀點、取得便捷的答案。此外,受語文課選文的限制,文學與文化的內容,成為閱讀的主要光譜和學習的主體。這讓閱讀本身,包括閱讀自身的知識、技能與態度,反倒成為次要、被忽略的學習。這情況直到台灣開始參加PISA(the 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國際學生能力評量計畫)這項由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的計畫後,透過國際評比項目,才有所改變。

自1997年起籌畫的PISA國際性評量,是由各參與國家與區域的學生受測數據,了解該國教育對學生未來發展個人、參與社會的幫助,探討當代與未來教育的調整與規畫,作為各國教育體制修正與發展的依據。

「閱讀」是PISA國際評測項核心素養的其中一項,OECD在其評測說明中,對閱讀提供一個有別於我們以往熟悉的介紹,著眼於接軌真實生活需要的定義,具體說明閱讀的核心價值,指讀者是否能「在閱讀文本內容時藉由理解、應用、自我省思等方式參與文本,並與作者建立對話與心靈上的溝通,作為實現個人目標、發揮內在潛能及參與社會的能力。」在這定義裡,閱讀並非被動的接受訊息,對於閱讀內容,也不是未經反省的照單全收,而是主動的探究與思考。

過往對於有識字能力等同於有閱讀與理解能力的觀念,是建立在教學者解說下的誤解,把別人給予的答案,視為自己在閱讀文章後理解的結果。識字能力的確是閱讀的基礎,但識字能力如果等同於理解文本的能力,在今天幾乎不存在文盲的時代中,我們不必為新世代的閱讀素養與理解能力如此憂心。當前真實又令人困惑的情境,是在所有的人都有識字能力的今天,生活中卻充斥著因為各自理解不同所造成的衝突。正因為這情況,才讓世界重新思考閱讀的本質,並以全球性的尺度,開展閱讀素養教育。

對於閱讀內容各有各的解讀是常見的情況,每個人因為先天與後天的差異,基於先備知識與經驗的差異,個人具備的認知條件自然有所不同。這想法也符合過往我們對閱讀與理解能力的概念,知識與經驗能有效幫助理解閱讀的內容。不過這卻不等同於當前閱讀素養關注的閱讀行為。前面談到閱讀素養不是被動的接收訊息與知識,進一步來說,這態度也包含閱讀行為,不受讀者的知識與經驗限制。反而面對沒有知識與經驗的閱讀內容,能主動地尋找可以幫助理解的知識與他人經驗,做為持續閱讀與理解的支持條件。這是當前教育現場關注的閱讀素養表現。

在這個閱讀素養的觀念下,個人的知識與經驗固然重要,但若遇到過往的經驗不足以辨識與理解眼前的內容時,也無需陷入無能為力的困境。因為具備閱讀素養的人,會從眼前的事實訊息,進行內容的廣泛理解,觀察訊息間的關聯和脈絡,進行合理的推論,最後統整出可以表達內容核心的觀點或情感,以之作為理解作者的起點,積極尋找佐證的資訊,展開對內容、作者與自己的評鑑或反思。讀者在具備這樣的閱讀素養中,閱讀透過承載訊息的符號與圖像,進入生活與生命的真實場景,其結果不再是知識的擁有、經驗的複製、觀點的重述,轉而成為生命的開展、未知的探索、問題的深究,以具體的事證,建立面對世界屬於自己的理解,參與其中並分享他人。自此,閱讀成為一個人在這世界前進與學習的關鍵素養。在國際上,擁有這項能力的重要性,被視同如擁有基本的人權!因為當一個人對外所理解的一切,不是來自於自己的能力與決定,就像失去人權一樣,無法為自己做屬於自己的判斷與選擇。不過,在今天這個時代要落實這個理念,從環境來看,更加具有挑戰性,若從需要來看,更是必須而且迫切。

數位科技被創造出來之後,改變的不只是時代的面貌,也改變閱讀的面貌。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般容易取得訊息,卻又難以判讀他的真偽。

2016年,《牛津英語詞典》選出post-truth 作為2016年的年度代表詞,根據牛津詞典統計,post-truth在2016年的使用率比2015年增長了2000%。post-truth在中文中翻譯為「後真相」。在牛津字典中被定義為「訴諸情感及個人信念,較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輿論的情況」(circumstances in which objective facts are less influential in shaping public opinion than appeals to emotion and personal belief)。簡單來說,就是個人觀點凌駕於客觀事實,影響大眾視聽與言論。這情況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媒體上最常被討論的「假新聞」。假新聞並不是現在才有,但是由於數位媒介傳播快速與廣泛的特質,加上讀者閱讀後,疊加自己的想法再分享給他人。原本就稀薄或不完整的事實,逐漸被個人觀點取代。這種每個人是讀者,同時也是作者的情境,集體性有意或無意地,創造出真假難辨的數位化訊息,形成一個可以操弄理解的時代。

「後真相」的問題提醒我們,在數位時代中,紙本不再是傳播訊息的重要載具,取而代之是在數位載具上,看到以秒為單位不停在更新的各類訊息。而平台上呈現訊息的版面,往往是大量相關或不相關,文章內容與行銷廣告並陳,讀者除了需要面對資訊本身的破碎、跳躍、去脈絡化,甚至是他人透過後期製作的手段,編輯片段的真實,製作出符合目的,卻扭曲事實的內容,也要學習不受干擾並有意識的選擇判斷,組建自己需要的資訊。這種有意識的、更為主動積極的閱讀能力與態度,挑戰著過往我們對閱讀的認知與學習,也正在改變閱讀面貌。

閱讀的面貌正受數位科技影響在改變中,但並非只有令人擔憂的發展,也有科技帶來的正面改變。

前面談到閱讀素養代表讀者有意識的、更為主動的從擷取訊息到形成理解。這種能力在數位時代的閱讀更顯重要。以最近三個月的教學現場為例,學校全面停止實體課程改為線上教學,有不少老師困擾於使用數位工具或教學軟體,導致課程受到限制。但老師若能將閱讀素養結合數位搜尋工具,在Google上輸入「線上教學」四個字,按下搜尋鍵,只要0.46秒,就可以擁有一億ㄧ千五百萬條各式各樣的數位教學經驗與工具的分享內容。如果設定是想了解全球各國老師如何在疫情下持續教學,同樣在搜尋網站上輸入關鍵字「COVID 19, education」進行搜尋,只需要0.74秒,就有38億4千萬條分享自全世界,關於疫情下各式教學資源及如何因應的內容。這說明,在數位環境下並不缺乏閱讀與學習的材料,關鍵在讀者能否主動為自己找到需要的內容。

以此為例,能看見當前閱讀教育的焦點不僅關注閱讀內容,更延伸重視能力與工具的精熟,這也讓我們進一步理解正在改變的閱讀和其教育的面貌。

大約是在去年八月,英國BBC報導,電動車特斯拉的創辦人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在2017年成立的公司Neuralink。這是一家研發腦機對接技術的公司。所謂腦機對接,是指人腦與電腦透過晶片將其連結起來,以建立協同工作的技術,英文稱為Brain Computer Interface,簡稱BCI。馬斯克通過線上直播,展示了一隻大腦被植入腦機介面,名為Gertrude的小豬,腦機介面可以將牠大腦的活動訊號,直接呈現在螢幕上進行研究。這技術不僅如此,在2016年Neuralink還對一隻猴子進行腦機對接的實驗,證明猴子可以用腦直接控制電腦的運作。

馬斯克與Neuralink這一系列如科幻電影的研究有其背景。馬斯克曾多次表示過對人工智能(AI)的擔憂。因此他覺得人類未來需要與人工智能結合,優化延伸人的能力,創造「超人認知」(superhuman cognition),藉此避免未來人工智能AI變得過於強大,挑戰人類生存這情況出現。

馬斯克這觀點並不是他獨有的創見,我們可以在幾部著名的反烏托邦科幻電影或動漫中如《駭客任務》(Matrix)或《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看到這情節。但馬斯克的公司Neuralink,將原本是想像的場景帶到真實的世界,並觸發對未來更多想像。

駭客任務中有一幕,男主角和女主角,被電腦人追殺到一棟大樓的屋頂,一架直升機停在眼前,這是逃脫追殺的關鍵機會。男主角問女主角:「妳會開直升機嗎?」女主角回他:「等我一下!」隨後閉上眼睛,在網路另一端的夥伴,迅速的將駕駛直升機的一切都輸入給女主角。不到五秒鐘,女主角看著男主角說:「我會了!」隨後兩人登上直升機,發動引擎……。電影情節我們在此先打住,有個問題先討論。我們觀念中的閱讀,是藉由眼睛讀取訊息,進行認知或學習。但如果像電影女主角一樣,無需透過眼睛就可以取得訊息,一樣擁有認知的結果,或者完成學習,那「閱讀」還存在嗎?當所有需要知道的和想要學習的,只需要幾秒鐘「輸入」與「刪除」,這過程你還會稱它為「學習」嗎?當熟悉的「閱讀」與「學習」都不存在了,這兩個行為就真的不存在了嗎?馬斯克在媒體上宣布,2045年將推出商品化的人機介面晶片,到時候閱讀會變成何種面貌?學校的教育又將如何調整?考試要先規範學生腦中晶片的運算速度嗎?我們有機會目睹這一切的發生,到時候你會如何選擇?在頭腦中植入晶片,以意識串遊海量著作,或是依舊在紙本中品味作者的心念?改變的是閱讀還是世界?閱讀還重要嗎?

關於「閱讀還重要嗎?」這問題,我認為關鍵在「閱讀」的定義上。從閱讀教育轉變的進程來看,小時候教育體系所給予,以記得答案為目的的閱讀與學習,已不適用於這個時代,更不用說未來。

不過,當OECD 的PISA評測在2009年,不以宣揚或形容閱讀經驗有多美好僅是務實的賦予閱讀一個可以被理解與重視的意義,將閱讀素養定義為:「理解、運用、省思及投入文本,以達成個人目標,發展個人知識和潛能,並有效參與社會。似乎為各國長年閱讀教育中沒能說清楚的事,找到核心的共識,獲得廣泛的認同,並延續到可見的未來。在這定義下,無論科技、生活、社會如何改變,人們理解世界,發展個人與參與社會的需要依然存在。人腦就算已經可以置入晶片,實現「超人認知」,這也僅是改變接受與處理訊息的形態,並沒有取代閱讀本身,反而是增強原本閱讀的效益。例如,原本我們以肉眼觀察天空,大致能預判當天或隔日的天氣,但擁有超級電腦後,只要輸入足夠的參數資訊,甚至可以預估百年後的全球氣候。

從古自今,人類一直面對近乎無限的外在世界與內在的領域,雖然歷史上每個世代,都盡其可能的去探索這無窮的未知領域,但相對於我們所擁有的了解,卻依然相當有限。因此,只要人類面對世界這巨大的文本,依然渴望知道更多、學習更多、思考更多,或許閱讀的面貌在未來,會因為世界與科技的改變,發展出難以想像的形態,但閱讀將會持續存在,因為它就是令人類如此與眾不同的本能。